“大家好,”澈王府书房内,傅识若端坐在周景佑对面,长长的方桌上挤了一堆人,她向左招招手,又朝右点点头,最后拿起她视若珍宝的小本子念道,“非常荣幸能邀请到各位来参加此次讨论。讨论将围绕以下几个问题做出全面的分析并提出相应对策,分别是:西山玉石场瘟疫事件、和孟浮混在一起的刺客是谁,以及温雪音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
她扫视过众人,发现除了宋却还能看看她,其他人根本就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出,她当即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每个人面前的茶水都控制不住地洒了半杯。
宋却:“……”
“呵呵,宋却表现最好,宋却先说。”
宋却毫不客气:“玉石场瘟疫据李筠所说是孟浮干的,他从前毕竟是皇帝的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脑子里起泡学着我娘要给我当卧底,但这件事存疑。刺客应该是陶公公陶闻殊,他没准备瞒着,现在朝堂里没了柯治,所有人都觉得马上就是周景佑的天下了,但凡是个人都不愿意见到一家独大,但朝中无人,又因为马脚露了半只,所以只能顺水推舟地走出来。”
宋却交代得太快,在座几人都还没把洒出来的茶水擦干净,宋却就已经说完了。
“陶闻殊。”周景佑将这个名字细细琢磨了一遍,“……陶闻殊?”
周景佑摩挲着下巴:“那这人保养得挺好……他得有四十岁了吧。”
宋却疑惑:“你认识?”
“我小时他还抱过我呢。”周景佑说,“我也是听大哥说的,那会儿在座的诸位只有我出生了,你们不知道也正常。”
傅识若大喊一声:“陶公公四十岁啦?那他真的不显老诶,怎么做到的?”
秦渊渺:“你有病啊这是重点吗?”
傅识若指着他的鼻子:“你说话放尊重点,这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我高兴了往本子上记两笔回去问问我爹,不高兴了你就等着被参吧。”
秦渊渺讪讪地闭嘴了。
“陶闻殊。跟姜无真一起共事过,不过后来听说是死了,跟徐老将军一同上的战场。”周景佑看向宋却,“你既知道这个名字,那温雪音肯定跟你说过了。她怎么知道的?这些年陶闻殊又是怎么避开那些老臣的?”
“朝中后宫的年轻人——也就是没见过他的,他会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的面目。宫中旧人不算太多,他只需回避这些人就好。”
“至于其他的……说起来,温雪音比我们都大上几岁,陶闻殊在朝时,她应该有两三岁了。她算半个中原人,五六岁前她跟着她爹在商道上来回跑,遇见陶闻殊了。”宋却说,“她的老师就是陶闻殊。”
宋却从袖中抽出了拓印下来的策论文章,平铺在桌子上:“当年我跟随老师去淮安,遇见温雪音的那个学堂,就是陶闻殊办的。”
徐敬慈见她将温雪音的文章拿了出来,赶紧将存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景丰年间策论抄录》,翻到某一页:“在这儿。”
看完之后,秦渊渺不由得点头:“不愧是一脉相承。”
宋却道:“还有。”
徐敬慈接着翻书,不过这次是往前翻。“姜无真”三个字格外惹眼。
一本书被轮流翻看,但凡看过的都沉默下来。姜无真和陶闻殊的策论,比温雪音和陶闻殊的还要想象。逻辑结构行文脉络,甚至在某些思想上都如出一辙。
这下还有什么不懂的。姜无真状元出身,陶闻殊拼尽全力也只是第七十三名。
“我的老师也教过他。”
徐敬慈:“咦,那朝堂到现在为止都攥在姜相的手里诶。现在是什么意思,她的两个学生对打?”
宋却:“……”
傅识若不解:“那也太奇怪了,姜相从来没跟你提到过他吗?”
宋却摇了摇头。
“那也很奇怪啊,姜相的两个学生,年龄相差这么大都能成为死敌,而且对方的学生还把这些事都告诉你……温雪音到底是什么立场啊?”
宋却屏退了所有人,书房里只有她和温雪音。两张桌子已经面对面摆好了,上面铺着下人准备的文房四宝。
“请吧。”宋却说。
温雪音笑问:“先考策论吧,我最想看这个。不过好像谁出题都有点吃亏,这样,从你书架上随便找一句出来,我们也不学科举那般正式了。”
她闭着眼睛随手抽了本《欧阳修集》出来,翻过一页又一页,最终手指停在了其中一句上。她睁开眼睛,对着那句话看了又看,然后轻声念了出来:“其穷达祸福无愧于人, 则必不犯法, 况是仇人所告, 故不必区区曲辩也。”
二人一直无话,直至香燃尽。香灰铺了满炉,窗外天色昏暗,烛火摇摇欲坠。
交换了卷子后,温雪音率先说:“啊……不愧是姜无真的学生,就是比我这个半吊子更自然。”
科举的卷子宋却没见过,她那会儿处处受掣肘,还告假了一月,之后这些卷子就一直积压在翰林院,目前还没有公之于众的意思。
但现在宋却亲眼见到了,温雪音的风格像极了她认识的一个人——姜无真。
更何况对方还说了这样的话,宋却不由得更加疑惑,呼之欲出的答案让她有点不敢确认:“……什么?”
“你想哪儿去了?”温雪音说,“我跟姜无真没有瓜葛……但我的老师跟她渊源颇深。”
不等宋却问,她就笑着自顾自说了下去:“当日与你不对付,并非没有理由。我的老师会提到你,他说你也算是他的师妹,姜无真的亲传,终归还是与我不一样。这是你第二次见到我,但却是我第无数次见到你。”
“真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为什么姜无真教的不是我,做中书令的也不是我。”
她面前的蜡烛快要燃烧殆尽,烛芯退无可退,只能被火烤出黑漆漆的一缕烟雾。温雪音停顿了一下,这中间的沉默像是专门留给奄奄一息的烛火一样,转瞬间,它灭掉了,温雪音脸上的光也灭掉了。
宋却看到她倔强不服的双眼,却无法想象数年来的诸多不忿。
“陶闻殊,我的老师,前朝的礼部尚书,姜无真的第一个学生。”温雪音眼中的神情逐渐归于冷静,她完美地将自己再一次隐身在习惯性的浅笑中,“陶家当年是有名的富商,但生了个天资聪颖的儿子,正好姜无真一时名声大噪,陶家花重金去请。”
“据说当年姜无真意气风发,二十出头,一往无前。她说好啊,重金就交由国库吧,她也想为大梁出一份力。”温雪音叹道,“真是蠢女人,国库缺她这一点银子吗……当时皇帝对她青眼有加,说这人居然还会估计国库钱财,真是个当皇后的好苗子。你的老师一边教七八岁的陶闻殊,一边应付这个脑子有坑的老头,一边还要大臣们作对——就像你现在这样,因为是女人,所以会被排挤。”
“一转眼陶闻殊也二十多了,他家捐了许多钱,皇帝在姜无真给他授课这件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顺利去科考了,七十三名,原来跟着姜无真学了这么久也没办法学得十分之一。”
“入礼部,当了官,他和姜无真师徒二人所向披靡,可惜男人的脑子里都是那档子事,他看姜无真去教周习真,肺都要气炸了。尤其是周习真的‘真’,还取自她的名字——这是先皇后取的,因为她跟你的老师关系太好了,最后皇帝气不过,大梁多了个继后。”
“他学了姜无真近乎全部的东西,大梁也越来越好,那是人人都夸赞的盛世。但姜无真变了一点,她觉得盛世之下不必再纠结从前的东西,于是给周习真换了新的教材,讲的都是什么‘天地有大美,四时有明法’、‘浩然之气’、‘言必立仪’。陶闻殊就不服了,他看周习真死了母亲后,姜无真越来越关心他,加上陶闻殊觉得姜无真对他有所保留,才让他考了七十三名。于是他就生气了。”
温雪音的手指缓缓抚摸过纸张上的每一个字,她垂着眸,鸦羽般的眼睫遮挡了她所有的情绪。她接着说:“与姜无真大吵一架后,他就随徐老将军去了边疆。一个礼部尚书去边疆真是太匪夷所思了,但他就是会,他觉得姜无真一个女人都能当宰相,为什么礼部尚书不能上战场。他想先受伤惹姜无真心疼认错,然后让她把周习真赶走……很意外的是他受了伤,拒绝了医治,在军营躺了很多天,见姜无真没来,他就收拾收拾自己走了。”
“我爹的商队刚好路过,他逼我们将他带回去疗伤。然后他成了我的老师。”温雪音抬眼看向宋却,琉璃般的眼眸中映出了大梁从繁盛到衰败的卷轴,佛塔拔地而起,百姓枯瘦如柴,战火纷乱,重臣皆去,姜无真孤立无援地被扭送至吴中的景象再次带着宋却回到了那个早春。
“皇帝面对姜无真早就失了耐心,他背着所有人返回朝堂,靠着从前的人脉一路畅通无阻地见到了皇帝。什么修仙啊、长生啊、功德啊、涅槃啊……人一老,什么都会信的。他想看姜无真落水的样子,即使那会儿你的老师已经被逼得白发苍苍了。”
数年后,宋却带着早已放下的怨恨,第一次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老师的一生。无怪乎她偏激扭曲,态度近乎僵硬,宋却在一瞬间明白了姜无真苦守的民生,和逼迫她拼命往前赶的那颗私心。
“他听说了姜无真又收了个学生,差点气疯。”说及此除,温雪音自嘲地笑了一下,“宋却……这个名字我在他那里听了好多遍,差点跟着他一起疯。当时你们游历,去到淮安,这是他唯一一次追上你们,马不停蹄地买下了那间书塾,然后就有了我跟你的事。比起周习真,他可能更嫉妒你吧,不然我也不会这样厌烦你了。”
她目光直直地看着宋却:“你赢了,不必再比了。你写得很好,难怪他们都说你有天赋。”
宋却有点无奈,来了京城之后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变了,倘若是之前,她肯定是要夹枪带棒地刺上两句。她会用很狭隘的目光审判无法忠于内心的人,孰不知自己早就摇摆不定了。
她突然庆幸自己是在这时遇见这样的温雪音,不然互相撕咬只会两败俱伤。
“我厉害吗?”宋却问。
温雪音怔愣,表情一时间变幻莫测,最终她轻哼一声,笑说:“厉害。”
“你也很厉害。”宋却诚恳道,“即使厌烦我还会跟我心平气和地说这些。我懂了,你这压根就是太相信我。”
“我们把剩下的比完吧。那时总在你面前受挫,恨不得有一天比过你。”宋却起身,缓了缓久坐后的麻意,将温雪音桌子上灭了的烛台换掉。新换的烛光明亮,完完整整的蜡烛能烧很久。她说:“比完。我会阻止他,也会阻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