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章给她所有资料,抽出了巨额保险合同打开,受益人是郑淑仪。
“你爷爷生病,不想治了,我想他应该早有计划,不然也不会把这些东西给我,让我转交给你。”重章想了想说,“警察不会仔细查,也不会去抓那个小偷,定义为意外是最好,要是小偷入室盗窃,或者故意骗保,对大井村名声不好,开发在即,这起火灾一定会不了了之。你爷爷猜到了他们的态度,所以才会这么做。”
“你前两天刚满十八岁,能拿到你爸妈留给你的钱了,加上你爷爷这笔,足够你以后好好生活,可是我知道,你缺的不是钱。”
至亲为她谋划后路,总是担忧钱财是否足够。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郑淑仪需要什么。
要她好好活着,要她就算不快乐也要好好活着。
重章说:“你爷爷走之前叮嘱我要好好照看你,我答应了,所以我想问你,郑淑仪,你的家里人都走了,你还想活吗?你想死吗?不管你选哪种,我都可以帮你。”
村长对郑淑仪何其残忍,所有值得怀念的东西,从小到大的回忆,最后的亲人,小洋楼,至亲骨灰,统统一把火烧光。
除了一笔丰厚的遗产,郑淑仪什么也留不下。
郑淑仪抬起头,眼睛盈着水:“我想死,我想死!这也能帮我吗?”
“当然可以。”
亲人死光,寻死的方法,不管是哪一样,重章都很有心得:“你真的想吗?我可以帮你想想最不痛的方法,让你走得开心漂亮。”
“好,我信你。”郑淑仪点点头,“这些钱我走以后你帮我捐了,我和爷爷的骨灰可以撒在芦苇荡,这样我们一家都能团聚,说不定还可以见到大蛇仙和爷爷对峙,看看究竟是谁的传说版本讲错了。”
“哦,还是别全撒,”郑淑仪说,“爷爷爱在村口看人下棋,那里可以撒一些;我家房子前面那块空地可以撒一点,爷爷吃完午饭很喜欢在那里晒太阳晒谷子;河边可以来一点,我爷爷爱钓鱼,大冬天也去钓,真的发神经,可能他的病就是这样来的……”
“你呢,除了芦苇荡,你还想去什么地方?”
郑淑仪愣了会儿,微笑说:“哪里也不想去了,就芦苇荡吧,我想和他在一起。爷爷说自杀的人,灵魂没有办法投胎。他的灵魂一定还徘徊在芦苇荡里等我,说不定,还会怪我不死早一些去陪他。”
眼泪打在衣领上,她摩挲户口本封面,有些局促说:“等天亮吧,重章,我想等天亮再走。”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我赶了很长时间路,头发很油,脸色不好,眼睛还哭肿了,这身衣服也不好看,我想洗个澡,休息下,起来应该会好看些的,你觉得呢,重章?”
“好,你是应该好好休息下。”
重章把所有手机都拿去卫生间给郑淑仪照明用,又去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全程贺宇舟像个大尾巴跟在后面,不帮忙,净捣乱。
重章退后一步,踩到脚,跌进他怀里。
贺宇舟低头,亲了亲他的嘴。
“怎么昨晚不睡这间房,你怎么不给我铺床?这里有灯,好亮堂,不像你那间房这么黑漆漆。”
“吓吓你。”重章躲了躲痒,含着他的喉结,“把你那瓶药拿出来,给郑淑仪用。”
有事求人,重章态度很好,贺宇舟几乎无法招架,很快,他呼吸急促起来,在臀间,隔着裤子,顶了几下。
好难得,他还有理智问:“真要给她用?那是新研发的药剂,药效很快,吃下去要是反悔会来不及的。”
“最主要是,”贺宇舟埋头在重章发间,露出一双带有浓重欲望的眼睛,忍了忍,深吸一口气说,“这是我偷拿的,宋氏集团投资大井村,要是用了这瓶药,他们也会发现。”
“那又怎样?你害怕吗?”重章推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摸进他的T恤衣摆,“等郑淑仪死了,你可以买通几个媒体,曝光宋氏集团假借开发的名义,名头上建度假村、开采蛇纹石棉,实际上是用蛇纹石棉矿洞里的蛇仙草制药,做成迷幻剂销往国外,你还可以……”
重章抚摸他的伤疤,在腹部,在腰际,在胸膛,沿着最长最深的突起的一道伤痕,手落到了心口上,“你还可以现身说法,说他们开会所,用你们这些男孩女孩做迷幻剂实验,捧成小明星小模特,再送给有钱有势的人,以此打通隐秘的迷幻剂上层销路。”
“不行,不行的,我不敢。”贺宇舟可怜地眨眼,不知是被重章一番话吓到,还是受不住摸,他的身上出了层薄薄的汗。
重章大力一掐他胸前一点,他身子抖了抖,低低喘一声,再也忍不住地前后一撞,撞在重章胯部上。
手从衣领伸出,摸上他的脸,重章凑过去亲亲他,又骂他:“你胆子真小,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只敢和我一起死了。”
贺宇舟胆子只比老鼠大一些,全部勇气都用在和重章赴死这件事上。
“宋太太到底拿捏了你什么把柄?”重章捂住他的嘴,不让亲,“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什么把柄让你这么畏首畏尾,是钱,是命,是名声,还是你家里?你不告诉我,还想我怎么帮你呢?”
贺宇舟眨眼,再眨眼,为了不让重章继续问,他把那瓶药递给重章,在郑淑仪进房间后溜之大吉。
重章把那瓶药放在床头,和郑淑仪说了几句,走出去时突然想起有句话没问。
他回头,看着郑淑仪的眼睛,问:“郑淑仪,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谁需要你?”
没有听回答,没有看反应,重章径直回房睡觉。
夜晚,天际闪电掠过,随即砸下一声轰隆隆的雷鸣。
重章睁开眼,轻轻挣脱出贺宇舟怀抱,蹑手蹑脚走向郑淑仪房间。
推开门,窗户外雷电照亮半间屋子,床上空无一人,床铺还是重章离开时的样子,床头那瓶药已经不见了。
重章心跳声合着雷声跳得很快,他赶紧扭头出去,路过客厅随便拿起一把伞,撑开走进雨中,才发现那骨架断了一根,时不时有水漏进,滴到重章脸上,冷冰冰的。
他抹掉脸上雨水,往郑淑仪家赶去。
忘了问贺宇舟,那瓶药药效究竟多快,问了也没用,重章也不知道郑淑仪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离开房间。
走得很急,道路泥泞,重章崴了脚,钻心的熟悉的疼从脚踝爬起,忍着痛一直往前走。
走着走着,他好恨自己这条腿,好端端的,怎么不能赶路?
他咬着牙,转过弯,终于见到烧焦成废墟的小洋楼。
走近,郑淑仪跪在里头挖挖找找。
重章把伞撑过她头顶,拉着她的手腕,叫了几声她的名字:“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出来了?那瓶药呢,你吃了吗?啊?吃了没有?”
郑淑仪浑身湿透了,刚洗过吹干的头发又湿淋淋的,像是泡水的海带披在脑袋上,她静静看着重章,很久很久,忽而展开笑颜,说:“重章,我梦见他了。”
“他是来和我告别的,他要和大蛇仙走了。他说,大井村要开发,芦苇荡会被填平,所有芦苇花都要被拔光,最近大蛇仙很难过,他的定情花,他最后的回忆,全都留不住了,所以大蛇仙要带他离开,去另一个更适合怪物居住的地方。”郑淑仪的笑容苍白无力,“这么久了,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他,没想到他这么狠心,第一次来我梦里就是来告别的。”
“仙人呢?怎么大蛇仙不和仙人走?”重章挨着她,替她挡住吹过来的风。
他放下心来,郑淑仪还能神神叨叨,废话这么多,应该是没喝那瓶药。
“仙人为了保住大蛇仙魂魄不散,用光法力,成为了凡人,凡人会生老病死,仙人长生不老,他们注定生不能厮守,死也要殊途。仙人和妖怪尚且如此,我和他只是两个普通人,又怎么能被老天爷垂怜?”郑淑仪一眨眼,脸颊滑过一滴泪,“我知道他的意思了,我也知道爷爷的意思。”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抿出个笑容来,风雨全都扑在她脸上,也遮不住她的明媚,“我会离开这里,我是时候离开了。我留不住这里的人,留不住这里的事和物,所以这里也无法留住我了。”
“重章,”她抱了抱他,“你问我,这个世界上还有谁需要我,我找到答案了。”
“是我自己。”她哽咽说,“春去秋来,生离死别,只有我永远需要我,只有我不会离开我。”
重章回抱她。
“重章……”
郑淑仪的话被雷声淹没,几声雷响后,重章问她刚刚说了什么。
她摇摇头,说:“没什么了,重章,祝你得到幸福,如果不幸福,也没关系,你看看我,不也能这么活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哈哈,”郑淑仪冷冷的手拍上重章的脸,“你冷吗?我们回去吧?”
手沾着雨水,脏兮兮的,雨珠顺着脸颊滑向脖颈,冷得重章抖了抖,他嘴上嫌弃,却没有拉开她的手:“本来不冷,被你弄冷了。”
“哼,才不是,我还帮你挡风挡雨了,你出来找我一点也不用心,拿的伞还是破的,能遮住谁啊!”
重章不和她抖嘴,说:“我们回去吧。”
“行,你等等。”
重章退到一旁等她。
她在地上摸了摸,伏身,耳朵贴着地,听了听,兀自点点头,然后直起身,朝着西面,磕了三个头。
往回走的时候,郑淑仪说:“我刚刚和他们道过别了,有好好说声,再也不见。”
重章没有说话,郑淑仪受不了沉默。
“哎,我说,不要这把伞了!”郑淑仪抢过撑在两人中间的那把烂伞扔掉,提议道,“我们就这样回去吧,重章,我们来比赛,跑步比赛,谁先跑回去,谁就赢了!”
重章无语,伞被扔掉,这人还扔下他跑远。
“重章,快点跑起来!”
郑淑仪转身喊,也不管大晚上会不会吵人清眠,她朝重章挥了挥手,眼睛在风雨中亮闪闪的,眼神越过重章,越过那倒塌的洋楼,越过田野和高山,她突然笑起来。
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她手挥舞好几下,向那些来不及道别的人,她的爷爷,她的妈妈,她的爸爸,她说不出口的至亲至爱,珍重道别。
她转头,撒开腿跑,像小时候一样,跳下小土坡,踩过泥泞地,飘扬的衣摆会割裂长风。
她正锋利,她才十八岁。
那些风啊,雨啊,都会飘向远方。
郑淑仪真的不管重章了,一路不回头地跑,然后坐在门槛上,笑嘻嘻地等到重章。
“你好慢呀!”
重章淡淡地说:“你倒是快。”
他浑身湿透了,长长的刘海打下来,遮住了眼,显得有些阴郁。
郑淑仪打了个喷嚏,对他笑了笑,“我回房间换衣服了,好冷好冷,你也赶紧换掉吧!”
这么关心人,可扔掉伞,害重章淋湿的人就是她,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笑嘻嘻,一溜烟跑回房。
他锁好门,回到房间,贺宇舟还在熟睡,抱着个枕头当成人,睡得好香甜。
重章看不得他这么舒服,伸手掐了把他的腰,很轻,但是贺宇舟还是不舒服地动了下。
他心虚地收回手,可贺宇舟的反应越来越大,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呼吸都变重了,很快,贺宇舟像是触电一样抽搐起来。
重章心下一惊,掰开他的嘴,情急下找不到东西,只好把自己整只手塞进他的嘴里。
“贺宇舟,贺宇舟,你醒醒……”
牙齿咬破皮肤,手背留出一道血路,顺着贺宇舟嘴角往下淌。
贺宇舟额头冒着冷汗,脸色越来越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