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长泽遥几乎以为苏格兰真的是个卧底,还正在掉进陷阱,即将在琴酒的眼皮子底下暴露身份。
然后他发现自己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要让这个欺骗自己的家伙付出代价,而是怎么在不触发基地警报的同时控制住在场的琴酒和伏特加。
这个认知让他本来就悬起来的心微微颤抖,好像有什么一直不清晰的东西拨开了迷雾,直到下一秒,耳机里响起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苏格兰确实在继续问问题,问的却不是组织情报也不是朗姆,而是伯尼斯手上那些器官、人口、毒.品交易的更多细节。
他问得特别仔细,从交易规模到合作对象,从资金去处到货物来源,范围全部限制在琴酒让他问的生意相关,除了核对组织需要的那部分信息外就是一些对组织完全没有影响的东西。
比如已经顺利结束的交易的细节,比如合作对象的小道八卦,这些消息几乎谈不上情报,还特别繁琐,但他就是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一条一条询问伯尼斯,等后者完全变成了血人、整个人都快断气了还在继续。
“看不出来,苏格兰这么记仇啊。”伏特加有些咋舌,“他一直拿些鸡毛蒜皮的事问来问去,就是不肯停下审讯,这都折磨人几个小时了。”
“算他有分寸,没问不该问的。”琴酒冷嗤一声,神色却缓和了不少,甚至多说了一句,“下手够狠。”
这算是夸奖。
长泽遥悬着的心缓缓落地,又因为另一种更隐秘的原因轻快地跳跃起来,他笑道:“不知道他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苏格兰折腾到下午五点。
离琴酒给出的最晚时限还有一些时间,他适时停下动作,杀死了早就想求个痛快的伯尼斯,然后将暗沉的黑色手套取下来扔进垃圾桶,又用酒精棉片擦了擦手,身上除了鞋底外的地方就不带血迹了。
几分钟后,琴酒收到了任务报告的邮件。邮件里叙述了关于那几条生意线路的主要消息,足够组织换人后流畅地继续经营下去,后面似乎是为了折磨人而反复问的那些繁琐细节则没有全写上,估计是因为太多且无用。
长泽遥等他看完确认没问题后起身走到屏幕旁边,按了按几个按键,同时道:“监控记录我删了。”
这种东西留下影像等于犯罪证据,确实隐患巨大,琴酒没意见,长泽遥在屏幕旁边反复操作了几次,又用电脑进入这个基地内网,将音频记录彻底删除。
苏格兰对会议室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自己又规避了一次致命的陷阱,他很快离开基地,从商场的备用通道绕了出去,却没走几步就发现手机振动了一下。
【上车。——Wheat】
他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眼周围,发现前面不远的路边就停着一辆眼熟的车。
车上,长泽遥正望着方向盘发呆,听到车门开启又关闭,熟悉的声音带着点疑惑问他:“你的任务结束了?”
“结束了。”他转头去看正在低头系安全带的青年,浅笑了笑,“晚饭吃什么?”
“要一起吃吗?那清淡一点。”苏格兰扣好安全带,也不和他客气,说完又补充道,“不要辣椒和番茄。”
他刚沾了满手的血,实在吃不下红色的食物。
长泽遥收回视线发动车子,同时应了一声:“蔬菜粥?我做。”
“好啊。”
两个人的对话出奇的日常,就好像苏格兰不是刚刚结束一场让自己反胃的血腥,长泽遥也没有经历监控画面前那一刻的慌乱,只是和之前许多次一样平平淡淡又隐隐亲近。
车辆不快不慢地行进在路上,简短的交谈之后苏格兰有些疲惫地靠着座椅闭目养神,长泽遥注视着前方的路面和车流,在安静中突然开口:“你之前去的那个审讯室有监控。”
苏格兰骤然睁眼,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转瞬又将所有外露的情绪波动都表现为了一抹很正常的惊讶:“我检查过,没有发现摄像头和窃听器。”
“是装修的时候就嵌进墙里面的,还装有反信号检测的装置。”长泽遥语声和缓听不出情绪,只是平静地继续,“我和琴酒、伏特加看了一下午。”
苏格兰转头看他:“这就是你今天的任务?”
“是。”
苏格兰微微皱眉,像是有些不悦:“你怀疑我。”
“不,我不怀疑你。”长泽遥重复了一遍几天前自己说过的话,又道,“被叫过去之前我不知道这件事,抱歉。”
苏格兰听到他的话反而放松下来,忍不住笑出声:“为什么道歉,如果你提前知道,难道还会事先就告诉我吗?”
长泽遥没说会也没说不会,只是也笑了声,继续安静开车了。
苏格兰心里却安静不下来。
他得承认自己没有发现这是个圈套,听到伯尼斯自称朗姆亲信的时候也确实非常心动,差一点就真的开口。
阻止他的是长久的谨慎。
伯尼斯坚称朗姆会救人,他不会被轻易唬住不敢下手,却也难免考虑对方出手的可能性。如果他问过额外情报后那位二把手突然出现阻止他灭口,他试图打探情报的事就会暴露,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假设发生的概率其实极小,小到琴酒布置陷阱的时候都不认为会有人顾虑这个,小到苏格兰自己都一度觉得是杞人忧天,但卧底本就是走钢丝的工作不得不考虑各种小概率事件,他反复掂量过其中的收益和风险,最终还是放弃了逼问更多的打算。
然后这份小心救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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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乌云遮住夜色,窗外哗啦啦地下着大雨,长泽遥正在做梦。
梦境凌乱,一会儿是多年之前自己在组织的基地里行走,一会儿是某个屋顶苏格兰低头调试他的狙击枪,顷刻间变成自己握着苏格兰的手要求他亲手拷问叛逃的研究员,转瞬又是自己许久不做的寿司和他递到自己手里的三明治。
梦里的画面乱七八糟,却又在不知不觉间全部消失,一切纷乱归结为会议室里悄然握住枪柄的那一刻。
长泽遥从梦里惊醒,清醒地回忆那一刻他想做什么。
太阳尚未升起的凌晨,窗外响着滴滴答答的雨声,他望着黑漆漆的房间发了许久的呆,最后又闭上眼睛,低低地笑出了声。
》》》
同一片天空,同一个雨夜,诸伏景光坐在桌前,用断网的笔记本电脑打字。
他在整理白天从伯尼斯那里拿到的信息。
已经结束很久的交易细节,合作方的合作方的大致来历,某个“货物”的外貌特征,这种繁琐又过时了的消息对组织无用且无害,伏特加以为他是为了延长审讯时间随便瞎问,琴酒也觉得这些琐碎东西没必要写进任务报告,都没放在心上。
但从警方的角度来说这是绝对有用的。伯尼斯在交易中通常是中间人二道贩子的角色,掌握的过往交易细节加上“货物”外貌特征,合起来就可能有机会救回被拐卖的受害者。器官和毒.品之类的交易倒是没办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但也可以追索交易渠道、打击其他犯罪团伙。
组织对直接的交易对象可能还有几分关注,对交易对象的交易对象就不怎么在意,对更远的环节自然也不会上心,只要警视厅那边控制好动手的时间和方式,应该能在不被怀疑的前提下打掉一些。
这对摧毁组织的长远目标基本没有用,却有可能挽救一些受害者。作为一个警察,诸伏景光眼睛里看到的不止有宛若庞然怪物的组织,还有组织阴影下被伤害的人。
资料整理到半夜,已经通过打字记录理清了思路,诸伏景光便将电脑上的文字全部删除,转而用更隐晦的暗号分类记录下来,打算之后传递出去。
做完这些他关上电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了会儿外面的雨,脑子里不知怎么想起今天晚饭长泽遥做的那碗蔬菜粥。
从华盛顿回来开始他们搭伙吃饭的次数就越发多了起来,上次那个位于米花町的独栋小楼兼安全屋成了两个人的小据点,里面的冰箱再也没有空过。
放到大半年之前,苏格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和一个组织高层接近至此,而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倒是有很亲密的朋友,可这不一样,他知道这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却不愿意,或者说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