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渐起,转眼已是三更天。明月被厚云遮盖,隐去了动人光华,夜空唯有几颗微弱星芒闪烁。虽不如月色当空皎洁动人,却有几分"长河渐落晓星沉"的诗境。
白日里宽广明亮的东隅书院,被黑夜笼上一层暗雾。比起白日里的喧嚣热闹,此刻便寂寥清冷了几分。书院有学子们须在二更天前入睡的规定,因此,此刻四下静谧无人。唯有几声早蝉的鸣叫和徐徐作响的夜风,不时在书院中环绕回响……唯有东北角的静室,隐有烛光跃动。
"怎么真要待这么久啊……早知道就不逞一时口舌之快了,都是那个混蛋连累的!"
静室里,跪坐在竹垫上的徐嘉沅揉了揉因久跪而发酸的膝盖抱怨道。她心里满腔怨气无处发泄,盘算着等出去一定要把那个混蛋套上麻袋痛打一顿……咕咕咕,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满腔怒火在饥饿面前皆化作虚无,她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心头涌上一丝委屈,眼圈也不禁红了几分。
东隅书院不是那等规矩深严的书院,即便学子因错在静室反省,也会为其提供饭食。但今日提供的全都是些白粥腌菜,这让从小锦衣玉食的徐嘉沅哪用得下?到了时辰,便有人来收走了。是以,她跪到这个时辰仍是腹中空空。
徐嘉沅摸了摸饿到极点的肚子,开始环视起四周,想要找到一些能充饥的东西。但可惜的是,这空荡荡的静室唯有她面前的那两幅字轴——一幅上面写着"且闻过称己",另一幅则是"一何过不渝",中间是一幅古代先贤圣人的画像。余下的,便是一盏快要被风吹灭的微弱烛光……
"圣人啊,您要是在天有灵,就请赐点吃的吧,您的徒孙都快饿死了。"
徐嘉沅望着那副和蔼可亲的先贤画像,心中不禁默念道。
下一刻,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挂轴下凭空露出半个梨子。
"这是挂轴成精了,还是圣人显灵了?"
徐嘉沅拾起梨子,用指尖轻点了点后见无异样,又警惕地看了看昏暗的四周,随即喃喃自语道,
"是圣人显灵便也罢了,但若是前者……"
她从小可是最怕这种鬼怪之说了。想到这,忽然感觉到后脊处腾腾冒凉气,浑身也不禁一颤……
正心神不宁之际,一个含着笑意的男声毫无预兆在她耳边响起:
"哪来那么多圣人精怪的,是我。"
吓得她尖叫一声,慌乱地将梨子一扔。
待徐嘉沅回过神来后先是一怔,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旋即便反应过来,有些恼道:
"陶斯韫!你敢吓唬本郡主!"
"见你挨饿,我好心递点吃的过去,怎么就成吓唬了?不吃还我!"
隔着一堵墙的陶斯韫听了这话,默默翻了个白眼后,没好气道。
"这梨子到我手上就是我的了,你休想再要回去!"
徐嘉沅一听他要把唯一的吃食要回去,心下一急,将地上的梨子拾起,生怕他反悔似的,都顾不上用手帕擦拭干净了,嗷呜地就咬下了一口梨肉。清甜的梨汁瞬间溢满整个口腔,引的徐嘉沅越吃越上瘾。
不过片刻,整只梨便被她吃的只剩下个果核,而梨肉下肚也减轻了几分饥饿感,使得腹中不再那么煎熬……
"不对……你这梨子怎么递过来的?"
心满意足地将手上的梨子吃完后,徐嘉沅这才反应过来道。
"你掀开那个字轴看看呢?"
隔壁静室的陶斯韫,此刻懒洋洋地靠在墙角,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小刀,还有一包枯枝和几个胡麻饼后,便悠悠道。言罢,便将枯枝点燃,用小刀穿起胡麻饼,在火堆旁烤了起来,那样子颇为熟练,好似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全然不似徐嘉沅方才那般规矩跪坐着。
徐嘉沅听了他的话,好奇地将字轴掀开,只见规整光滑的墙角俨然多了个洞,她忍不住惊讶道:
"这是你砸的?!"
"是啊!厉害吧?"
隔壁传来少年人得意洋洋的声音。
"做这种事,你倒也不怕被师长发现?真是胆大包天。"
徐嘉沅忍不住嘲讽道,显然还对白日之事心存怨气。
"徐嘉沅,你……算了,我这边还有烤好的胡麻饼,你要吃吗?"
陶斯韫听她语带嘲讽,刚要反驳回去,可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转而十分体贴道。
可过了许久,都不见徐嘉沅回应一个"好"字。正当陶斯韫想要再问一遍时,就听见她的声音再度响起,但话语里却有些警惕:
"……你不对劲,说吧!是不是饼子里下了药,准备报复我呢?”
这人白日里还同她针锋相对,晚上就变得如此体贴,换谁谁能没疑心?
徐嘉沅心道。
"对不住。”
墙那边沉默了片刻,忽然传来一声轻叹。
这一声道歉犹如夏日惊雷般落在徐嘉沅的心头,令她不禁呆愣在了原地——那个白日里在众人面前与她针锋相对、言辞犀利的陶斯韫,此刻竟在向她道歉?
"白日是我态度恶劣了些,连累了你。"
陶斯韫看不到她此刻的惊愕,只是声音却低沉了几分,透过墙洞传来时带着些许闷意,"我不该那般说话的。"
"额……嗯,你知错便好。"
徐嘉沅缓神后,细密的睫羽在烛光下扑闪扑闪的,显得格外灵动,但脸上仍透着一丝意外。她没想到对方会突然道歉,一时间竟不知做何反应,只得磕磕巴巴地回道。
这时,墙洞里缓缓推过来半块烤得金黄油润的胡麻饼,边缘微微焦脆,散发着诱人香气。见状,徐嘉沅的肚子立刻响亮地回应了一声。
"你我一人一半,"
陶斯韫的嗓音里带着笑,
"你总不会再质疑我下药了吧?"
徐嘉沅抿了抿唇,想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顿觉尴尬,刚要拒绝,手却不争气地接过那半块胡饼。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酥香的外皮在唇齿间碎裂,芝麻香气立刻充盈了整个口腔。
"所以你刚才那般体贴是在赎罪?"
她咽下口中的食物,恍然大悟道。
"嗯。"
良久,墙那边才传来一声回应,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然后,墙洞那边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洞口的亮光也被遮住,似乎是陶斯韫调整了坐姿:
"你别看窈窈现在身子是养好了,可小时候总是小病不断的……"
长夜漫漫,徐嘉沅也来了兴致,一边拿着半块胡饼,一边侧耳靠在了墙洞边上细细听着。
"我有段时间也总嫌她是个累赘,不愿意带她出去玩。"
陶斯韫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像是陷入了回忆:
"有一日上午她非要跟着我出去,我便把她落在了假山的一处山洞里。谁知午后突然下起暴雨……"
听到这儿,徐嘉沅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心下也不由得一紧,追问道:
"然后呢?"
"被爹娘发现时,窈窈已经淋成了落汤鸡,晕了过去。烧了三天三夜才睁眼。"
陶斯韫顿了顿:
"可她醒来的第一句话既不是埋怨,也不是告状,而是让我别怕,她会告诉爹娘是她自己贪玩,不关我的事。"
"那你这哥哥做的可真不怎么样。"
听到这,徐嘉沅不由得鄙夷道。
"是啊……所以从那以后,我对她便过分紧张了些。"
陶斯韫叹了口气后,又郑重请求道,
"你日后若是与她同班,可否帮我这做兄长的照应一二?"
"陶姐姐与我投缘,不用你说我也会护着她的。"
徐嘉沅不假思索地应下,声音里没了方才的防备,反而温柔了许多,
"倒是你……没想到竟是个好哥哥。我突然有点羡慕陶姐姐了。"
墙那边传来一声轻笑:
"她可没少说我管得宽。"
"好吧,看在你对陶姐姐这般用心的份上,你我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徐嘉沅将最后一口胡饼吞咽下腹后,拍了拍手上的饼屑,便大度道
"也免得姐姐难做,如何?"
"行。"
陶斯韫应得干脆。
"不过你怎么身上还会带这么多东西?又是梨子,又是胡饼的,你该不会常来吧?"
见两人恩怨已解,徐嘉沅便又同陶斯韫像寻常友人般攀谈起来。
"不是常客,只是上个月刚来过几次,才发现这里的墙特别好凿而已。"
墙那边,陶斯韫说道。
徐嘉沅:……上月刚来过好几次……这还不是常客?
"陶斯韫,"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谢谢你……的梨子和胡饼。"
墙那边沉默了一瞬,然后传来少年爽朗的笑声:
"不客气,郡主下次被罚,记得带够干粮。"
"呸!谁要还有下次!"
徐嘉沅嘴上嫌弃,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不知何时,夜风渐渐弱了。徐嘉沅靠着墙与陶斯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觉间困意袭来。恍惚中,她似乎听见墙那头传来少年人轻轻哼着小调,混杂着零星被火点燃的噼啪声,竟成了最能让人安眠的曲调。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昏暗夜色露出一抹亮光,随着天光乍露,隐隐有几分鸡鸣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