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萧柏旸七岁时,圣上又将他带入宫中,与皇子们一同启蒙,对他百般照顾。圣上这番筹谋,足可见他对萧柏旸的维护之心。姜子恬也听爹爹说过萧家那些事。
这萧家除了萧大将军这位嫡子外,还有一位妾室所出的庶子。因生母早亡,庶子便养在了老夫人的名下。
此子看似怯懦愚钝,却极善经营。年轻时,他拜入杜首辅门下——杜首辅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又是三朝元老。有这样的靠山,即便才能平庸,也能在朝中平步青云。
是以,刚过而立之年,这位萧家庶子便当上了工部郎中,专司石材采买和器物督造。
官场之人皆深谙“金工部银户部”之说。据说,每年光是商贾们为了承揽工程、工匠们为了谋份差事奉上的孝敬,就足够普通人家在这寸土寸金的靖都,吃穿不愁地过上半辈子了。
且自萧将军死后,这庶子便以家中嫡母老迈、子侄年幼需人照料为由,举家搬进了那气派堂皇的侯府。这一住,便是十几年。他不仅成为了侯府中说一不二的主子,还得了个孝敬嫡母、帮扶子侄的贤名。反观萧柏旸这位真正的小侯爷,倒似局外人一般。
还有谣传他仗着家财丰厚,不学无术,挥霍无度。偏这小侯爷也不争气,时常被人瞧见他出没于青楼楚馆中。更有人见他为博花魁展颜豪掷千金,最后因银钱不够,还将萧将军留下的那柄家传宝剑也给压上了。
第二日,便有看不过眼的老御史上奏弹劾。陛下将他召来问话,萧柏旸却漫不经心地问:
“怎么?老大人是亲眼见着我与那花魁一度春宵了?这样毁人清白的话可不好乱说。若将来无人嫁我为妻,可是老大人负责?那不知老大人家中,可有年方十八、貌美如花的小娇娘?”
这混不吝的轻浮话一出,气得那位御史大人直言要撞墙死谏,只求圣上严惩此子。
圣上见此,即便再有心包庇,也只能一面出言宽慰老臣子,一面故作不悦地训斥了萧柏旸一顿,让他同老大人道歉。
萧柏旸见陛下都发话了,也不能不听,只好拍了拍老大人的肩,看似安抚道:
“行了,您且放宽心!您家的金枝玉叶,晚辈也着实高攀不起。”
听了这话,御史大人的脸色稍霁,刚想说算他有自知之明,就又听见萧柏旸悠悠道:
“若都似你这般啰嗦,那我与娶个女僧又有何区别?还不如剃度出家来得自在!”
顿时,气得那老大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随即,佝偻的身子竟直挺挺地向后一仰,便晕了过去,把身后的官员们着实吓得不轻。
最后,这场闹剧便以圣上亲派御医为老大人诊治,和小侯爷回府闭门思过半月为结尾结束了。
但这样的惩罚,已经算是小惩大戒中最轻微的了。要知道,顶撞老臣以致气晕,最轻的也要笞刑二十。如今只是罚他在家闭门思过半月,已经是圣上私心偏护了……
回忆着爹爹说与她听的这些往事,姜子恬看向萧柏旸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怒其不争之意:
若是萧大将军复生,见儿子如此不成器,怕是也被气死过去吧……
“我说师妹啊,师兄是好看,但你也不能这样老看啊,女儿家还是矜持一点好。”
萧柏旸见姜子恬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杏眸圆睁的模样十分有趣,不禁又调侃道。
“呵……当年萧将军是何等的战无不胜,威名远扬,想来他的血脉也逊色不到哪儿去。可如今再看看……也不外如是。”
姜子恬受够了他这副轻浮样,不由得冷哼道,说罢还摇了摇头,对这吊儿郎当的小侯爷也愈发失望。
白老一听这话,顿觉不妙:
这小子最听不得别人拿他与他那个大将军的爹做比较了,只怕听了又要发怒。
但劝阻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听到一声重击发出闷响。只见方才面上还嘻嘻哈哈的萧柏旸笑意尽敛,右手紧握成拳,打在了杜仲树上。
树身为之一震,树叶也纷纷散落,连结实的树皮都被打掉了一大块,落在青石砖上,激起一圈浑浊的尘土气,继而四散开来。
原本透着懒散之意的眉眼,此刻怒气在变得猩红的眼眸里翻涌成潮:
“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我为何非要像他不可!”
姜子恬被萧柏旸这一暴戾的举动吓得后退了一步。可紧接着,下一刻目光被他另一只毫无动作却异常发颤的左手给吸引了:
若只是单纯的发怒,那毫作为的手不该这样发颤才是,莫非……思及此处,她再看看那猩红的眼,心中当即有了推论。
而站在一旁的白老眼见萧柏旸如此暴怒,脸上却没有一丝震惊,好似见惯了一般。他叹了口气,后就要从腰间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包。
可姜子恬却先他一步走到萧柏旸跟前,抬手似要往他脸上打去,但并拢的指尖处有道银光微微一闪,又转瞬即逝。
白老以为姜子恬是被这臭小子的动作惹恼了想还击,不料下一刻,她却是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无误地扎在了萧柏旸前额的神庭穴上。
那双猩红的眼,也因着疼痛恢复了几分清明。萧柏旸刚要质问姜子恬这是想做什么,便又见她将余下的银针分别扎入他右手的关冲、太渊、曲池之上,只是力道似乎大了些,弄得他叫痛不已。
“果然……你肝经处有余毒未消,这才导致了你极易暴怒。”
待施针完毕后,姜子恬观其眼底的猩红渐散,捏住萧柏旸的手腕细细把起脉来。片刻后,她对上他的眼神,神色严肃道。
萧柏旸闻言,眼中划过一丝悲色,随后又恢复如常,故作不以为意道:
“你师兄身子好得很,怎么会中毒?方才就是被你气的!还下手这么重,你到底是治病还是害命!”
“得了,别嘴硬了。这丫头医术不浅,你小子是不可能糊弄过去的。早就同你说了,暴怒伤肝,不利于恢复,可你总是控制不住!”
白老白了他一眼,无情地揭穿道。
转而,他看向自己的小弟子,一脸欣赏:
方才这小丫头施针时,我可都看在眼里。探位精准,下针时不带一丝迟疑,这没有几年的苦功是练不出来这样水平的。
姜子恬一听师傅的话,这讨厌鬼的毒似乎别有内情,也不禁好奇地看向师傅。
“老头,说好不同外人讲的!”
萧柏旸见状,顿时急吼吼道,如同一只被人戳中软肋的小刺猬般。
“臭小子!她是外人吗?她是你师妹!”
白老瞪了一眼咋咋呼呼的萧柏旸道。
可想想萧家那座金玉其外的侯府,内里却是龙潭虎穴一般。这臭小子身上的毒,也是被那至亲算计所致……
白老想到这,心里不免对萧柏旸生出几分怜惜。犹豫片刻后,他又对姜子恬道:
“不过……子恬,今日便给为师一个面子,不要深究,你们二人握手言和可好?”
“好。”
姜子恬乖巧地点了点头。她看出师傅定有为难之处,且身为医者,本来就该对病患之事保密。
随后,她便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向萧柏旸,很是无辜道:
“我这师妹学艺不精,下针力道重些,师!兄!也能谅解的对吧?”
谁家学艺不精的师妹,扎个针下手这么重的!?这丫头绝对是故意的!
萧柏旸闻言后,槽牙暗暗磨了磨,感受着手臂上传来阵阵被针扎过后的刺痛,心中忿忿道。
可偏偏这小丫头顶着一张楚楚无辜的脸先认了错,他若真计较,反倒显得自己这个师兄小气了。不行!绝对不能让这丫头看了笑话!所以,他也只能咬着牙憋出两个字:
“自!然!”
“难得师兄如此大度,不如我送师兄点东西吧。”
姜子恬见他嘴上说着“自然”,但是字里行间却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便知他这是装的……但他既然要装大度,自己若不把握机会“配合一下”,岂非辜负了他一番辛苦。随即,她计上心头,对萧柏旸笑眸弯弯道。
看着眼前少女忽然展露的灿烂笑容,萧柏旸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刚要拒绝,就见姜子恬越过他身边,俯下身来拾起一片杜仲树的叶子,递给他道:
“医典有载:这杜仲树的树叶专治心胸狭……啊不!是心胸郁结才对!正好对师兄的症呢!我把此物赠与师兄,师兄平日可多服用此物,也好治治身上的毛病!”
“那我是不是还要多谢!师!妹!的关心?”
萧柏旸捂着气闷得快要吐血的胸口,话语里带了几分复燃的怒气。他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姜子恬话语的一语双关,但偏偏又找不到错处还击。
何况这丫头今日见过他毒发的模样,若与她闹得太僵,日后她把这事儿传扬出去,可就正中他那个好叔叔的下怀了。
大靖律法有言,身有恶疾者则无法袭爵。萧柏旸虽然不稀罕这爵位,但更不想如了他那个好叔叔的意,所以只能暂且将怒气咽下,不同这小丫头一般见识。
“师兄倒也不必如此客气的。只是吧,师父……”
姜子恬看着他那几欲吐血的表情,心下自然舒畅极了。
她也不是一个蠢的,回想方才师傅提及他身上的病,这登徒子便像被人踩中了尾巴似的,想必也是十分在意了。既有如此把柄在手,此刻不乘胜追击,更待何时?于是,她话语一顿后,便又看向白老,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在师父面前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白老摸了摸下巴那花白的胡须,笑道,
好久没见过有人能把这小子治成这样了,他倒要看看这小丫头还想做什么。
“我这人累了容易说梦话,若是将今日之事无意中说了出去,师兄会不会怪我呀?”
姜子恬故作苦恼道。
说罢,她颠了颠身上的行囊,叹道:
“说起来今日背着这包袱走了半天也是怪累的……等会儿还要去学舍安置,少不了又要忙活。若是有个好心人肯帮我打点就好了。”
她的眼神又瞟向萧柏旸道:
“你说对吧?师兄。”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萧柏旸狠狠剜了姜子恬一眼后,却认命地叹了口气,伸手接过她身上的行囊,强挤出一丝笑来:
“师妹若不嫌弃,做师兄的愿效犬马之劳。”
可话虽说得干脆,尾音却含着一股气闷,像是被人拿捏在手里,却不得不收敛利爪的野猫。
姜子恬可不想管他如何想,只看他这副顺从至极的模样,唇角扬起一丝狡黠的弧度,轻飘飘丢下一句:
“那就劳烦师兄了。”
“年少真好啊,日后这药园可就不缺热闹看了。”
旁观着平日里行事乖张的弟子此刻却变得温顺服从,再看看一旁志得意满的少女,白老不由得窃笑道。
随后,他便抚着胡须,意味深长道
“药园前面还有一处小院子,子恬你便住到那儿去吧。”
姜子恬应了一声“是”后,便提起裙角小跑着出了园子。
裙角掠过被夕阳染成琥珀色的草叶,带起一阵细碎的沙沙声。
不情不愿的萧柏旸也背上行囊,紧跟其后。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出了药园……
一路上,姜子恬走在前面,欢乐地哼着小曲。春日晚风掠过她那乌亮的发梢,将少女的步伐衬得愈发轻盈,倒像是刚驯服了头桀骜小兽,满心得意的猎人一般。
而萧柏旸望着前面的背影,又掂了掂手中行囊,喉间不时发出不满的哼声。他磨蹭着步子,故意将石板路踩得咚咚作响,好似在发泄什么,想引起面前人的注意。偏生前面的人连头都没回。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一个肆意向前,一个黑着脸跟随。两道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离,最终化作暮色里逐渐模糊的残影,被温柔的落日余晖轻轻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