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元节,亦称人节。
古人相信天人感应,将正月初七定为歌颂人类诞生的节日,它还有另一个振奋人心的名字:胜人节。
人们在这天登高、戴人胜,占卜天象、食七宝羹,祈愿风调雨顺,人世皆安。
胜人节曾在唐朝兴盛,又于后世匿迹,没想到此地依然沿袭古礼,每年正月初七青州都会开设庙会,邀百姓们一道同庆。
陈江月低头看向卷宗。
黎耀,三岁丧父,七岁丧母,吃百家饭长大。此人虽出身寒微,却不坠青云之志,寒窗苦读十数载,终成一位满腹经纶的才俊。
他原本将在明年春闱中以手执笔,盼能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实现自小以来的远大抱负。却没想道壮志未酬身先死,这本应提在金榜上的名字,却先一步落到了卷宗名单的榜首。
“正月初七,黎耀从胜人节祭祀典礼归来,与三五好友在闻思书院赏月作赋,后不知所踪。三日后,尸身现于北阳河畔,经仵作查验确认其死因为溺亡。”
“溺亡并不算什么特殊死法,可问题在于这名单上的所有人,死因皆为溺毙。”
陈江月一一念出了他们的名字:“厉新,几日未归,家属报案,尸体于正月十九在北阳河畔被渔夫发现,死因溺毙。”
“方录民,尸体于正月二十七于北阳河畔现身,死因溺毙。”
陈江月抬起头对朱兰亭说道:“根据卷宗,今年胜人节后,此地已是接连死了四个人。第四人叫刘樵,尸体于昨日在北阳河畔被人发现,那时咱们才刚进城没多久。”
就在朱兰亭沉思之际,陈江月又道:“可咱们并不能尽信这卷宗。”
“这是为何?”
“因为这名单根本就不完整,上面已经少人了。”
陈江月:“还记得咱们在酒肆时撞见的那场丧仪么?那是李府的小儿子李茂出殡,听说这位还是李县令的宗亲侄儿,可此人的名字却并没有列在名单上。”
“或许他并非凶杀,而是自然死亡?”
陈江月轻轻摇了摇头:“与那些溺亡书生相比,李家这位小公子死得才更为蹊跷。”
她低声说道:“昨日我去过李府,堵到了李茂房内被遣走的粗使丫鬟,她说小公子是四日前的晚上被李管家给抬回来的,回来以后先是昏睡了一整日,第二日晚便开始止不住地嚎叫,像是发了什么癔症。虽说李家立刻就喊了大夫过来,可小公子还是很快就没了气息。”
朱兰亭接过小册,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原来李县令只是旁枝,李家才是直系?”
“是,李良璞虽为李家宗亲,却是不起眼的寒门旁枝,做官以前和直系根本没有任何走动。”
“李良璞是举人出身,没考中进士,听说就连这七品县令还是靠岳丈给他买官得来。但这李家却是几百年来盘桓此地的大户,祖上也曾入仕作官,奈何子嗣不丰,家业无以为继,这些年来渐露颓势,如今唯一一个小儿子也不幸亡故了。”
谢阔留下的小册半数都与李良璞有关,这显然并非卷宗原文,更像是他个人所为。
朱兰亭问:“难不成谢阔和陆青鹧认为所有死者背后都是同一个凶手,并且凶手还与李良璞有关?”
“虽是没有明说,可多半带点这意思。不过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我有我的,如果总在查案之前就预设凶手,那还要我这等英明神武的大侠做什么?直接把人抓进牢里严刑拷打不就成了,这招有用才怪呢。”
朱兰亭听她这般老练,忍不住奇道:“你先前查过很多案子吗?”
陈江月嘿嘿一笑:“很多倒也谈不上,加在一起总共也就七八九起吧……”
朱兰亭低头细看小册,陈江月则在心里盘算起三师兄的可疑行径。
成丰年比她年长,不过驻颜有术,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自陈江月十岁起,三哥就经常不在山上待着,听说是下山捣鼓什么生意去了。只是每回出现还是原来那副老样子,师门便一致默认成三没混出什么名堂。
师父对弟子放养得很,干成了是你厉害,干不成,只要别把为师的名字说出去,便也无妨。
成丰年性子寡淡,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喜欢多管闲事。这回怎么就突然上心起了青州的事?不仅搭上了谢阔那条线,还愿意斥一百两巨资让自己留下一道帮忙查案,甚至摇来了杨瑞雪……这哪里像他平日里的作风。
见朱兰亭已将册子尽数看完,陈江月立即站起身来,大开大合朝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走吧大人,咱们这就去抓坏蛋!”
小唐柳原本蔫了吧唧地蹲坐在地上,一听有坏蛋可以抓,立刻也跳了起来。
……
李府。
陈江月和朱兰亭已在门口呆站了有一会儿了,正在外头等人进去通报。小唐柳换了一身新衣裳,明丽可爱的稚儿面容搭配一如既往寒风凛冽表情,像一截气度从容、高贵可爱的木头。
陈江月抬头看向李府门楣。
嵌在门楣上的木制门簪周身都抹了漆彩,却因岁月浸润渐显斑驳,抬眼一看便能瞧见其本来的木质纹理。上头的漆皮龟裂成块,坠了一半又要落不落的样子,颇有一种于颓唐中无端生出艳色的错觉。
若无官身,李家再富也不能用上此等门楣,不然会被视作逾制。这位李县令虽是不被看好的旁枝,却终究是混出了点名堂,就连袖手旁观的宗族也因此获利。
她们又等了一会儿,大门终于打开,一位面色发暗的中年男子姗姗来迟,从门内探出脑袋。
陈江月朝他行拱手礼:“请问是李管家么?”
“正是在下。”
管家肥腻似猪,却载着一副浅薄的、久居高位的架子。他不动声色上下打量她们,看清来人模样以后才走出门来回礼:“敢问姑娘登门是为何事?”
陈江月双手合十掌心相对,结了一枚莲花手印,恰逢微风拂过青丝飘起,为她平添几抹仙气。
她神情庄重、语气平和地说道:“玉虺真人特让我来与管家大人说一声,小公子人身已逝,法事却未成,阴魂心怀怨怼,此刻正与阴差们大发脾气不肯入那酆都之门。如此怨念,还得赶紧化解了才好,免得既耽误了小公子,又要误了李家。”
李管家顿时慌了神:“这,这可如何是好!还得容我向家主汇报才是。”
可他嘴上虽是这样说,眼睛却一直停留在陈江月脸上,瞧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此前似乎并不曾见过仙子。”
陈江月似笑非笑地直视他的眼睛:“管家好眼力。我与师姊、小师妹闭世修行,多年不曾踏足凡尘。只是师父闭关之前曾有过交代,让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能帮一帮便帮一帮,渡人亦是渡己。”
若是其他贩夫走卒如此冒失地登门拜访,这位李管家不仅不会出来见客,还会不由分说将他们打出去。可这两位小娘子方才通报时用的是玉虺真人的名头,一见本尊又确实是仙子般清贵出尘的模样,就连那小道童都面容沉稳不怒自威,实是不像普通人。
管家疑窦之心稍褪,心里不禁想着:小公子的脾性是全府上下人尽皆知的暴躁,而他急病早逝也多有蹊跷,若真心怀冤屈化作厉鬼,按他生前的性子,怕是要连累更多的人。
这几日夫人和老爷齐齐病倒,李府上下人心惶惶。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恭敬地将陈江月一行人请进了门:“既是玉虺真人弟子亲临,不如进来喝杯茶再走。至于法事……咱们也可谈谈其中细节。”
陈江月学朱兰亭那般姿容威仪地点了点头,轻轻抬腿跨过了门槛。
……
李府内的装饰仍同往常一样,丝毫看不出家中刚有人过世。
“请问小公子的灵堂设在何处?”
“仙子们请随我来。”
作为李家唯一嫡子,李茂的院子位于东厢房,不仅占尽地利,而且十分宽敞。如今主人已逝,此刻院落空空,颇有些萧索。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位小公子的灵堂竟会这般狭小,竟只容得下一尊香炉,这与他平日里的家庭地位似乎有些不符。更让人意外的是,灵堂内居然连块牌位都没有,只有孤零零的三支香正在袅袅吐雾。
几人刚踏入院子,就看见一个小丫鬟蹲在地上背对着他们,她一边将冥纸元宝扔进火盆,一边喋喋不休地念叨:“公子,你可千万不要再回来吓我们啦。你在下头要好好的,望你早日托生去个富贵荣华的好人家……”
李管家顿时青筋毕露,大喝一声:“芍药,你这是在做什么!”
芍药浑身一抖,立刻半跪着爬到李管家身边,神色凄惶道:“回管事的,我,我昨日在院子里瞧见了少爷!今日便想着给他烧些纸钱……”
芍药刚想拽住李管家的衣摆求饶,却没想到这个圆胖的中年男人竟直接抬腿将她踢飞出去,女孩儿瘦得像只小猫,落地以后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只能蜷在地上浑身发抖。
“李嬷嬷,赶紧把人牙子叫来将这刁仆打出去发卖了,青天白日也敢装神弄鬼,县令知道了又要发怒!”
一头银丝的李嬷嬷从角落里突然蹿出,如同老鹰捕猎般将瘦弱的芍药快速拖走。院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火盆内冥纸燃烧的声音。
才刚发落了丫鬟的李管家突然间又换上了一副亲和面容,转过身来微笑道:“近日里府内事务繁忙,有些刁奴危言耸听、发了癔症,让仙子们见笑了。”
陈江月看着他,声音里夹杂了寒意:“这院子里发癔症的,难道就只有芍药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