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县的牢房里。
张四先时还嘴硬,只道这马车是他在路上捡的。一顿酷刑下去之后,他连他十岁还尿床的事情都说了。
颜章听得怒火攻心,痛心疾首。他们吴国的掌上明珠王室贵女,居然这样被抛在了荒山野岭里。没有饭吃,甚至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睡觉,还得靠两只脚跋山涉水……
颜章又狠狠地用鞭子抽了上去。哀嚎声一开始还洪亮刺耳,到后面只剩了一点哼哼唧唧低吟。一顿鞭子打下来,张四被打得没了人样,只留了一口气。
“让他活着,王宫那边或许还会有人来问话。”颜章对一边的小兵吩咐。
“是,那……那个小孩怎么处理?”小兵小心翼翼地问。
“杀了吧,他年龄不小了,记事。反正他爹也活不了了,免得他将来长大了记仇,容易生事端。”颜章说完就踏出门去,地上印了一个个血脚印。
“是。”小兵恭敬地回答。
…………
玉山村。
大夫来过,给伤患的腿夹了木板,开了几副药。
至于这个人为啥不醒,大夫也说不清。也不怪大夫,毕竟他们也没说他是连人带马从悬崖上摔下来的。这乡村大夫也看不出来他除了腿,还有没有伤到脑子什么的。
亲属对病人的受伤情况撒了谎,乡野庸医也看得糊涂。
宝莹是不在意这些的,他们三人疯狂烧水勉强把自己擦洗干净了。睡觉又成了个大麻烦,主人家王大娘抱了稻草铺在地上,又取了两床还算干净的被子,别的就没了——连张多的草席都没有。
宝莹独占了一床死沉死沉的被子,一半压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她躺在一张破床单上,床单下面垫了稻草,身体每一点轻微的动作都会引起稻草沙沙作响。这样恶劣的环境让她觉得浑身像是有虫子在爬,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没法睡着。
望春现在可不顾不上她,她和贺重山盖了剩下那床被子,她也忘了前天贺重山那些让她讨厌的悖逆之言,正蒙着头脸红心跳,很久都没有发出一丁点动静了。
宝莹实在睡不着,又坐起来环顾房间,瞧上了病患躺了一半,还剩一半的床铺。
她叫醒贺重山,让他将病患往外移一移,又将病患盖着的被子往里面移了移。这样就空出了大半床铺,还垫了一层被子。
宝莹再卷着被子躺了上去,虽比起她的黄花梨木雕花大床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比睡稻草上不知道好了多少,更比昨晚凄风苦雨下的岩石不知道好了多少。
她折腾半天终于勉勉强强安稳地睡了,虽然睡得很奇怪,但贺重山和望春都松了一口气。
这地方不能久留,最好明天就走。
黑暗中,三个神志清醒的人都这么想。
…………
颜章审完人,立刻带了一队骑兵换上寻常衣服,出了吴州地界,往隔壁荆州的江夏郡寻去。
一路行一路寻,路上竟然没有看见宝莹等人回吴州的身影。
按颜章的设想,没了钱、没有马车的宝莹自然是不可能继续往前跑的。只能想办法回最近的关隘,表明身份,让人送他们回建业。
她能去哪里呢?一路行来,他的心越来越沉。
天色将沉,他们终于寻到了张四说的那处白石河滩。远远地就见一匹死马横尸在山脚下,周围一些断枝残叶,悬崖上也有东西滑落的痕迹。
竟然是从山上摔下来的!
“有小队人马来过。”军士小陶仔细地勘察地面,马匹周围的石头上沾了一些干硬的泥土:“这里昨天下过雨,来人脚上带的泥土留在了这里,外面官道上的泥土都没有干透也能说明这一点。有人来搜寻过这里,可是那伙人带走了女公子一行人?”
这样的猜测不无道理,女公子一行没钱没行李,没马车没牲口,她和她的侍女多走几步路都走不了。当是有人路过此地,他们向其求助了。
如此倒是让人放心。
不过,颜章望着山崖问:“来人必定是为了寻找这从悬崖上摔下来的人和马……这马为什么会从山上摔下来?”
“雨天路滑?”老兵老李猜测道。
颜章琢磨着时间线,张四驾着马车离开时,这里没有下雨。从路上的泥土的湿润程度来看,今天白天已经停了,雨是昨天晚上下的。
来搜寻的人留下了脚上的泥土,说明他们是雨停之后来的,因为没有雨水冲刷过石头上的泥。
他又去研究那匹死马,是一匹精壮的高头大马,不是凡品。马身上的伤口有一种被水泡过的痕迹,马蹄大部分也很光亮,只缝隙中残留着一些泥土。这马摔下来后被雨水冲刷过。
“马摔下来后,雨还没停。如果女公子是和前来寻找摔下来之人一起走的,那么……”小陶猜测道。
“那他们昨天应该就在此地宿营了。”老李说。
“可这里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小陶疑惑。
“那……他们是昨天晚上就走了?”老李答道。
“天黑路远,又奔袭了一天,他们能走去哪儿啊?”
众人又仔细搜寻地上的痕迹,终于有人在远处发现了一点端倪:“这里有灰烬。”
众人离开山脚,往那石滩中央围拢过去。扒开石头,果然看见石头缝里掺杂着一些烧黑的灰烬。
“这里点过篝火,灰还很新,像是这两日烧的。想来后来下了雨,又将这些灰烬冲入了石头缝里。”
“嗯……这看上去不太对劲。”颜章说,“怎么没剩一点没烧尽的柴火呀?”
在场的都是经常露宿野外的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火堆烧到最后,难免会剩下一点边缘没能被烧到的小柴块。可这里干净得很,像人刻意清扫过,目的是为了隐藏行踪。
是谁要隐藏女公子的行踪呢?众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颜章又望向了那匹马摔下来的悬崖,又思索着问出了那个问题:“这马怎么会摔下来?”
这下没人会说什么雨天路滑了。
颜章说:“我们得去半山腰看看。”
众人又齐齐翻身上马,他们离开碎石滩想寻一条上山的路。
老李很快就注意到了路上的蹊跷:“这马蹄印有些不对。”
“如何不对?”
“像是有两拨人来过。”
众人纷纷下马,借着天色将暗,他们点亮了火把,仔细分辨。
果然如此,一部分马蹄印更深更稀碎,像是土地被雨水浸泡后非常松软时踏过的。第二波覆盖在上面的马蹄印则是在泥土已经干了些之后来的。先后有两波骑马的人来过这里。
这个发现都让大家心中一沉,这可不像什么好事。这年头什么人会成群结队地骑马出行呢?
——豪奴、军士、私兵……
再联想一下那匹从半山腰摔下来的精壮马匹。
女公子莫不是卷入了什么麻烦之中?
…………
第二天天刚亮,贺重山就取了剩下的一半银钱去看能不能买点牲口之类的代步工具。
望春也早早起来烧水做吃食。
院子里也喧哗起来,王大娘得了银钱,棺材铺送来了王大叔的棺椁。几家亲近的邻里、亲戚正聚在院子张罗着一场简单的葬礼。
宝莹自然是醒了的,只是她这种啥事也不干的人,躺着还是起来坐着也没个差别。所以,哪怕这床这铺盖都不合她心意,但她任然依着惯性躺在床上。
她转了个面面对旁边躺着的病患,他睡得非常沉稳,昨天躺下去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稳得宝莹都要怀疑他是具尸体。
他鼻梁很挺,整张脸轮廓分明,昨天洗干净之后大家才发现他长得人模狗样,颇为好看。
宝莹仔细瞧着,突然注意到他脖子上露出来一根细小的红线,她顿时来了精神,裹着被子扑了上去。
她之前翻遍了这个人身上的衣服,不过只找到一个装钱的荷包,没想到他脖子上还带了东西。
宝莹扯着人家的衣领,手指勾着那根线勾出来了一块琢得精巧绝伦的玉锁来——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质地细腻温润、光洁如凝脂。
这种东西她熟啊,就是块长命锁。她有块差不多的,她弟弟也有一块,是他们外祖家送他们的满月礼。
长命锁这东西但凡家里殷实点的人家都有,家境次点的用铜,有点家底的用金银,更有钱有地位的,就寻上好的美玉。
她外祖家自然是寻了成色最好的羊脂白玉,又寻能工巧匠精心打磨出繁复的吉祥图案,保小孩百病不侵,岁岁平安。
她的那一块就在脖子上挂着,那晚他们一无所有时也没想起来要用它换钱。但眼前这一块嘛——羊脂白玉比黄金贵,再加上这精巧的手艺……这玉能值多少钱来着?一千两?两千两?
决定了!这就是他真正的救命钱。这块玉能在它主人危机关头救下它主人的性命,完成了长辈交予它的美好祝愿,想想都觉得感动。
宝莹凑近了扯着红线寻找结头,别看这红线细,却是用多股更细的红线结结实实编的带子,她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结头,想是编得浑然一体。她这种女工平平的人是不能解开了,身边也没有剪刀,不知道这线够不够长,能不能从他头那里取出来……
宝莹扯着玉佩抬眼望去,却见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目光冷峻深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