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中国的行程并不愉快,坏消息接踵而至,魏德迈也需要做出是否同意驻印军支援英印军的选择。
即使在这样万分危急的情况下,韦维尔的解职命令、蒙巴顿的上任命令,仍然下达了。
丘吉尔说,“日军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印度的东部集团军正在斯利姆的指挥下,用第四军防守科希马。杜聿明虽然收到了斯利姆的通报,也将部队动员了起来,但在没有重庆或者魏德迈的命令的情况下,只是按兵不动,在列多周围开始挖掘工事,以防万一了。
从华盛顿启程,飞往重庆的漫长七日旅途中,每当飞机降落在中转站——无论是开罗还是德黑兰——埃尔维斯和林安都会第一时间冲向电台,争分夺秒地接收、整理前线情报,电码的滴答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成了他们旅途中的固定背景音。
汇报的频率也从最初的一日一报,急剧攀升到一日数报。远在后方的G-2情报部门,几乎是伴随着每一份新电报,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震动和忧虑。
河南的溃败速度,超过了中美航空队能够支援的极限,往往是空军刚刚抵达、甚至还没有抵达,城市就沦陷了。而空军抵达后,第一战区的部队又往往不懂空军联络信号,不要说电台呼号,就是对空铺板也做不到。
中美混合航空大队一夜之间恢复到了抗战之初的情形:空中缠斗、目测轰炸、空军与陆军各自为战、甚至误炸友军。
第一战区拥有八个集团军的编制,却自五月二十七日至六月三日一路溃散。本意以蒋鼎文所辖四个集团军作为守势,汤恩伯所辖四个集团军作为攻势,但实际上,在日军十多万人的攻击下,散布河南、安徽各地的部队皆被各个击破。尤其是李仙洲所部第二十八集团军,据报已被完全打散。
唯一的生力军,似乎只剩下胡宗南部正星夜兼程,由西向东驰援洛阳的第一军和第五十七军。
林安裹着毯子,长时间的飞行已经让她时差混乱,目前正是印度时间凌晨三点,她却毫无困意。这时候的飞机没有高空加氧加压,往往飞到平流层就开始急速变冷。
她对着冰冷的舷窗玻璃轻轻哈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迅速凝结,又被她用指尖抹去。透过模糊的圆形窗口,她能看见夜空中清晰的北斗七星,在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闪烁着亘古不变的光芒。
“真是一个热闹的六月。”她喃喃说。
埃尔维斯正窝在座位上打瞌睡,闻言抬眼看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声像是梦话的声音,换了个姿势接着睡了。
就在这时,一名勤务兵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军靴踏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极轻,他压低声音道:“林上校,魏德迈将军有请。”
林安点点头。放下毯子,跟他离开。
埃尔维斯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的时候,林安的座位已经完全冷了。
“林,坐。”魏德迈精神很充足,完全看不出已经经过数天的旅程,桌子上放着已经干涸的咖啡杯。
林安看见杯子,看了一眼勤务兵,“换一杯咖啡上来吧。”
勤务兵一愣,看向魏德迈。魏德迈点点头。于是他便把咖啡杯收走了。
看见林安也是全无困意的样子,魏德迈心中的满意一闪而过,他点了点桌子,印度和中国的地图叠在一起。
“林,你认为驻印军应该如何使用呢?空运回中国还是应英国的要求防守印度?”
林安的目光在地图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几乎没有犹豫:“当然是中国。”
“哦?为什么?”
“因为河南战场上需要一只生力军。”林安拽过桌上的中国地图,手在洛阳一线画了一个圈,“平汉线已形成各个击破之势。坦白说,现在再讨论如何防守反击平汉线,意义已经不大了。”
“是吗?洛阳还没有丢。”
林安笑了一下,笑意没有到达眼底,而是冷冷的,“料敌从宽么。”
她接着说,“如果日军满足于平汉线,也就罢了。但如果不呢?如果他们继续向西攻击潼关,或者向南攻击长沙,我们用什么来构筑防线?”
“陈诚的江防军在鄂西会战中打得还是不错的。”魏德迈用手撑住了下巴,“何况,你这么确定洛阳会丢?”
林安沉默着。
她知道魏德迈其实内心有一些倾向,而他的话似乎并没有说完。
他轻轻挪开中国地图,露出下面的印度地图。
“斯利姆的求援很急。印度,可是大英帝国皇冠上的明珠。固然他们也在整训和扩军,但大多处于印度腹地,又是新兵。从战术角度来说,不使用两百公里外的驻印军反而是不合理的。”
林安点了点头,“您说的对。”
她抬头看向魏德迈的眼睛,“但是,驻印军是您的部队。斯利姆将军却是英国人,科希马是英国的殖民地。如果我们倾尽全力去保卫印度,我们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利益呢?
魏德迈眯起了眼睛,盯着科希马的位置。
“如果我们暂时抛开这些立场呢?抛开‘你的’和‘我的’,”他回答道,“假设你现在就是决策者,你会如何抉择?”
林安盯着地图,良久,她说,“我……无法决定。”
飞机的轰鸣沉默而单调,旅行团的大多数人已经睡去。勤务兵送来了新的咖啡,正飘着淡淡的雾气。
她抱紧了胳膊,试图获得一些暖意,“空运回国,是需要运力的。空运一个军,要占掉四天的运力,也就是驼峰航线的七分之一,这七分之一本来就是武器装备和航空燃油。而一个军从运输到落地之后的一段时间,都是无法发挥战斗力的。”
“但是,运输一个生力军,无论如何比运输燃油和装备要快一些了。”
她皱起了眉头,“何况,我军被日军这样调动,即使在国内稳住了战线,甚至于,守住或者反攻了洛阳。那么,又当如何呢?驼峰航线仍然只有五千吨。”
“是。”魏德迈拿起咖啡啜了一口。
“你知道吗,林,”他放下咖啡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突然问道,“在这之前,最让我感到头疼的是什么?”
“是什么?”林安抬起头。
“是傲慢的丘吉尔。”魏德迈说。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冷笑。
他顿了顿,“现在,是斯利姆向我求援,我们终于有了介入缅甸印度的契机。”
林安轻轻哼了一声,“英国无非把我们当炮灰罢了。”
“可是,不夺回缅甸,又怎么改变只剩驼峰航线的事实呢?”魏德迈闭上了眼睛。
长时间、大剂量对咖啡因的摄入,让他对咖啡几乎已经有些免疫了。
在林安以为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睁开眼睛,说,“草拟电报,指示杜聿明,向科希马移动。一下飞机就发。”
“不请示委员长是不行的。”林安没有反驳,只是补充道。
魏德迈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告诉杜,我正在去重庆的路上。”
林安沉默了一瞬,她知道,这并不代表委员长就会买账,也不代表河南的危机有丝毫的缓解。但她更知道,魏德迈要跟她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不需要她来提醒他这些他必然已经知道的前路的困难。
她点了点头,随即告退。
她看得出来,魏德迈把日军的这次进攻看成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插手印缅的机会。只可惜,如果日军没有同时进攻河南就好了。
可是又很怪——为什么日军几乎要在同时发动这两场进攻呢?这相隔千里的两张战役,如果说相关,似乎又太遥远。如果说不相关,可是又在同一天。
不过,最近阿图岛的日军不也在“玉碎”吗?林安摇了摇头,也许,只是巧合吧。她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又在执拗地反驳——巧合的防守战役还有可能,巧合的、如此规模的进攻,有可能吗?
她回到了座位上,埃尔维斯的眼睛半睁半闭,不知道睡着了还是醒着。
她的笔尖在纸上沙沙地游走着:
密
列多杜聿明将军勋鉴:
即令贵部完成一切作战准备,清点装备物资。尔后全军向南开进,具体目标及任务另行示知。本人正启程飞赴重庆,与最高当局商议后续行动。
此令。
A.C.魏德迈
没几分钟,她就又向前舱走了过去,在门上敲了敲。魏德迈当然还没有睡,但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似乎是林安第一次,在没有接到明确召唤的情况下主动前来。
林安却无所觉,只是递上草稿纸,“这样措辞,您看可以吗?”
魏德迈一眼扫过去,不禁失笑,“林,你很中国。”
林安耸了耸肩,“是的,我很中国。”
魏德迈搓了搓稿纸,调笑的眼神平静下来。
他知道,在没有经过委员长、甚至没有经过丘吉尔——当然,印度战局是不需要丘吉尔直接发言的,但毕竟现在印度元帅蒙巴顿还没有到位——他这样直接调动驻印军,是需要冒一些风险的。
林安的措辞,是额外的安全伞。
他点了点头,把稿纸还给林安,“就这样发吧。”
林安点点头,转身离开。
“林,”魏德迈忽然开口,“你一直做的不错,继续保持。”
林安有些懵,她转过身,下意识地说,“谢谢。”
魏德迈笑了笑,“天又没有塌下来。不要太紧张了。”
因为在飞机上无法吸烟,魏德迈只能深深嗅了一口烟丝的味道,他说,“我们不是还有驻印军这张王牌么?而且,你不是一向很信任杜将军的能力吗?”
林安怔了几秒,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将军是看出了她的忧虑,这番话其实是在安慰她。一阵混合着不知所措的感激让她微微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终,她笑了一下,“是的,将军。我相信驻印军。”
列多,司令部里正灯火通明,军长和参谋长们齐聚一堂。巨大的军事地图铺满了整面墙壁,上面用各色铅笔标注着复杂的符号和箭头。杜聿明正坐在长条桌的主位,两侧分坐着他的参谋长赵家骧;军长们戴安澜、孙立人、廖耀湘、余韶、以及各军参谋长。
杜聿明弹了弹烟灰,“我先讲好,我现在没有校长、或者魏德迈将军、或者麦克鲁的正式命令。但是,魏德迈将军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退一步说,即使没有进攻命令,我们也要做好保护自己补给线的防守准备。”
他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忽明忽暗,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大伟,你给各位军长介绍一下最新的情况。”
“是,司令官。”赵家骧应声上前几步,手中握着一根细长的指示棒,在悬挂的巨幅印缅地图上,首先指向了英帕尔盆地周围的区域。
“根据盟军司令部以及我部前沿侦察所获情报综合判断,日军此次发动的所谓‘乌号作战’,其主要兵力,即缅甸方面军辖下第十五军,由牟田口廉也指挥,正兵分三路,强攻英帕尔。”
指示棒在地图上移动,点向英帕尔外围的几个关键隘口。
“日军第十五师团、第三十三师团主力,正从南面和东面猛扑英帕尔,已切断英帕尔至蒂迪姆的公路,英印军第十七师一部有被合围的危险。斯利姆将军指挥的英印军第四军主力,目前正收缩兵力,固守英帕尔平原核心阵地,但外围据点已有多处失守,补给线岌岌可危。”
赵家骧的指示棒又移向了英帕尔北面,指向那个不起眼的小镇——科希马。
“日军第三十一师团,在佐藤幸德指挥下,其前锋已于日前抵达科希马外围。科希马是连接英帕尔与迪马普尔铁路枢纽的咽喉要道,一旦失守,不仅英帕尔守军的最后陆路补给将被彻底切断,最重要的是,敌军更可沿公路直扑迪马普尔,直接威胁到我们驻印军的后方基地以及驼峰航线东段的地面安全。”
“报告完毕。”赵家骧说。
杜聿明点了点头,目光从各人脸上扫过,“大家谈谈。”
孙立人眉头微皱,有些跃跃欲试的问:“科希马的地形呢?”
“山区丘陵。”赵家骧迅速答道,“道路狭窄崎岖,日军后勤补给困难,英国人就是凭着这一点,勉强撑到了现在。”
“这地形倒是适合我们打丛林战,”他稍稍点头,“关键是我们要搞清楚英军还能撑多久。”
赵家骧叹了一口气,“据我所知,最多不超过两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