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未至,列多的月色明亮。戏台上,青衣与老生正唱道——
“武家坡站得我不耐烦。站立坡前用目看,见一位大嫂把菜剜。前影儿看也看不见,后影儿好象妻宝钏。” 老生扮演的薛平贵,嗓音苍凉,带着征战十八载的风霜,却已认不出眼前荆钗布裙的结发妻。
青衣扮相的王宝钏,水袖轻颤:“还礼。军爷敢是失迷路途的?”
她亦未认出离家十八载、音讯渺茫的夫君。
鼓点紧密,胡琴拉得愈发缠绵悱恻。台下,原本有些嘈杂的人声似乎也低了下去,许多士兵伸长了脖子,被这久别重逢、却又横生枝节的剧情牢牢吸引。
林安心头微微一紧。戏文里的十八年,于她不过是史书或剧本上的一行字,可此刻听在耳中,那份隔绝与等待的沉重,却仿佛有了实质。她明日便要启程,先是加尔各答,再是迢迢万里之外的美国。此去经年,归期未卜,虽非戏文里的十八年,可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一次分别,谁又能预料到再见是何时何地?
她虽身在军中,可父母俱亡,她自己更是个格格不入的穿越者,连本地亲人也记不得了,有时往往觉得孤单。此时的人们往往都有兄弟姐妹多个,妻子儿女成群,可是却与她一样聚少离多。又说得上是谁的幸运和不幸?
她一时看得痴了。
“这《武家坡》在军营唱,有些太伤怀了。”赵家骧的手在膝盖上敲了敲,“不如《四郎探母》。”
“参谋长惯知道些忠孝节义。”林安分了半分心思,轻声回了一句。
余下的九分半心思,却都飘向了几个座位之外的廖耀湘身上。虽然坐在这个角度看不见他一点,可她心知他在身边。这个年代没有越洋电话,更没有互联网,人要想交流,就只有见面。可是见面的短短瞬间,却是话也说不得。
赵家骧摇了摇头:“‘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武家坡一折,人人听了心中各有所感。我和我爱人,一年也难得相见几个月,在军中谁不是这样?怎么比得上杨家将,虽也婉转悲伤,却总能催人奋进,鼓舞士气。”
林安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说可以请夫人到军中来,又觉得总不能人人如此,也就闭口不言了。
她更想说的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样的惨事,才更是这乱世中不幸的常态。
忽然之间,她的牙齿咯咯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意从心底毫无预兆地窜起——
她难以想象,廖军长有一天,也会应上这一句谶语。
1948年后他就与妻子分别。而他的妻子儿子,不正是对他生死未知,春闺梦里吗?
甚至于,历史上的戴军长、现在的邱副总司令、身边的赵参谋长……无论做到多高的位置,竟都——免不了横死。当然,有人说,军人死,那是不算横死的。
台上老生正唱道:“王三姐舍不得薛平贵,薛平贵怎舍得王宝钏。马缰绳,剑砍断,妻回寒窑夫奔西凉川。三姐不信掐指算,连去带来十八年……”
王宝钏的水袖一甩,遮住半张悲戚的脸,呜呜咽咽地唱道,“寒窑内哪有菱花镜?水盆里面照容颜。老了!啊!容颜变!”
1948年往后数十八年,正是1966年。
薛平贵与王宝钏固然相别十八年,可总算是有了再见的一天。而黄伯溶等待着廖耀湘,十八年后,等到他的书信,与之同时的便是他另娶的消息,当然,他也许有他不得已的苦衷。这都不算什么,知道他活着,就很好了。可是两年之后,竟又等到他的死讯。
林安的脑子是怎么也刹不住车地开始一路狂奔、一路下坠——黄伯溶与廖耀湘少年相识,青梅竹马,从成婚到永诀,相守的日子不过短短十五年,其中更不知有多少时光是在离别与等待中度过。仅仅靠这些短而甜蜜的记忆,竟然能够支撑十八年、二十八年,甚至在他们相别三十年的时候,为他结了一本纪念文册。
戏曲已唱至薛平贵官封銮殿,王宝钏苦尽甘来,夫妻终得团圆。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锣鼓喧天,将气氛推向高潮。戴军长也兴致勃勃地用力鼓掌,大声叫了个“好!”。场中数千士兵被这热闹的氛围所感染,欢声雷动,充满了蓬勃的生气。
可林安却在这一片喧嚣鼎沸之中,突兀地感到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鲜活的画面褪成了单调的黑白,所有的声响都仿佛被拉长,变成了迟缓的默片——
她的脸上已经冰凉一片。
就在此时,戏台方向传来一阵骚动。
戴安澜将军不知何时已走上台,他手中握着一个铁皮扩音喇叭,洪亮而坚定的声音盖过了喧闹:“弟兄们!今日难得欢聚,但我们更不能忘了肩上的重任!国家危难,河山破碎,我们远征异域,为的便是刻苦训练,枕戈待旦,早日反攻回国,将日寇彻底赶出我们的家园!”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脸庞,声音愈发激昂:“我们国民革命军的军魂是什么?是忠勇!是血性!是誓死保卫国家,是马革裹尸还乡的决心!”说罢,他振臂一呼,亲自领着众人,用那略带沙哑却饱含无穷力量的嗓音,高唱起了二百师军歌——《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那雄壮、悲怆而又充满决绝力量的旋律,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席卷了整个场地。数千将士自发地跟着唱和,他们的歌声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在这异域的星空下激荡奔腾,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对故土的思念,对侵略者的切齿痛恨,以及对未来胜利的无限渴望。
听到这首歌,林安心里更是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绞痛与荒谬。
这首诞生于民族危亡之际,未来将成为新中国国歌的战歌,此刻由这些注定将走向不同命运,甚至在不远的将来会兵戎相见的同胞们一同高唱,其间的讽刺与悲凉,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她仿佛看到,若干年后,同样的歌声会在不同的战场响起,只是那时,高唱着“前进!前进!前进!进!”的双方,将不再是抗击外侮的盟友,而是同室操戈的敌人。
那些今日并肩高歌“我们万众一心”的面孔,未来又有多少在中国的土地上,以血肉磨坊的烈度,在阵地上进行争夺?又有多少获得虎旗、嘉号的英雄部队,以超过淞沪会战的伤亡比例,而最终死于无名?甚至于,如此眉目英武的戴军长,当日没有牺牲于缅北,真就是他的幸运吗?
就在她坐立难安、想要逃离这片让她窒息的激昂旋律时,一只手轻轻地、带着一丝迟疑地碰了碰她的手臂。
林安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撞进了一双深邃而带着明显关切的眼眸里。是廖耀湘。
他不知何时已从军官们的前排走了过来,此刻就站在她的身侧。周围的歌声依旧震天响,但他的出现,却像是在林安混乱的世界里投下了一枚定锚。
“小林,”廖耀湘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才勉强盖过那雄壮的歌声,钻入她的意识,“我看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到旁边稍微安静点的地方歇一歇?”
林安张了张嘴,想说“我没事”,但喉咙哽塞,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能胡乱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廖耀湘见状,不再多言,只是对她微微颔首,然后目光示意了一下不远处戏台侧后方那片光线略暗、相对僻静的区域。那里堆放着一些戏班的道具箱和尚未搬走的器材,正好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遮蔽空间。
他没有去拉她,只是当先一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给她留出了跟上来的空间和时间。
林安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
角落里,震耳欲聋的歌声被隔开了一些,虽然依旧能清晰听见,却不再那么具有压迫感。几只胆大的萤火虫在暗影中明明灭灭,更添了几分静谧。
廖耀湘转过身,看着林安。
“到底是怎么了?”廖耀湘的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了一些,也更直接了一些,“是听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还是……想家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和她离得很近,目光关切地投向她。他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放在她的肩膀上,但又垂下了。
林安凝视着他温柔而担忧的眼睛,那目光像是春夜里最温软的风,轻柔地拂过她备受煎熬的心。他们虽然没有丝毫肢体的触碰,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而厚重的安全感将她整个人温柔地包裹。
她的眼泪不再流了。
沉默的几秒中,他们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向着对方靠近。
“军长……”林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嗯?”廖耀湘应道,耐心等待着她的下文。
林安感觉自己的心在一阵阵地揪紧,痛楚尖锐,几乎要就此碎裂开来。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流泪而干涩发烫,她真的不愿意再哭了,可那些不听话的、可恨的泪水,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迅速润湿了她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身影。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声音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地说:“军长,我……我以前喜欢过您。不,说实话,我现在……现在依然很喜欢您。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也是不应该的。您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廖耀湘脸上的温和与关切骤然凝固,他眼中的担忧瞬间被一种全然的、几乎是错愕的震惊所取代。他的嘴唇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般的告白而微微张开了,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一时间竟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林安一口气说完这串话,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本想补充,你和廖夫人一定要珍惜当下、多多见面,又觉得自己实在无身份无立场说这可笑的话,便立刻转身要走。
廖耀湘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不由自主地被拉了回来,踉跄了半步。
“小林。”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林安低头看着脚尖,不敢与他对视。手腕被他握着的地方,传来阵阵疼痛。
“小林,我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艰涩。
这三个字如同晴天霹雳,林安猛地一下子抬起头,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因为极致的震惊而瞪得极大,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要向后退去,却忘了自己的手腕还被他紧紧钳制着,这突兀的一挣,手腕处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忍不住“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廖耀湘也被她这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刻松开了她的手,眼神中闪过一丝懊恼与无措。
林安捂着自己泛红的手腕,有些失神地、简单地重复着他的话:“你……你知道……?”
“我知道。”廖耀湘重复了一遍。
他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今晚……就是因为这个,才哭成这样吗?”
林安因为这接二连三的冲击而失语了数秒钟,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依旧湿润的眼睛,然后,几乎是本能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她的声音细弱游丝,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不完全是。”
廖耀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向前又走近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短,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因为哭泣而微微泛红的鼻尖。
“不完全是?”他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那还有什么?小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如此失魂落魄?你告诉我,如果你信得过我。”
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坦诚与恳切,那份真切的担忧几乎要将林安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彻底冲垮。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她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位置、却又注定要走向悲剧命运的军人。
她能说什么?她能告诉他,她为他那无法逆转的命运而哭吗?她为这满堂将士未来大多不得善终而哭吗?她为这个国家即将经历的另一场战争而哭吗?
林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军长,”她轻轻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反常,“您知道……我的意思是,您察觉到我的……心意,是什么时候的事?”她避开了他的问题,反而问出了自己此刻最想知道的事情。她想知道,自己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究竟是怎样一个拙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