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区警署总署,怀江,今年就要光荣退休了。
他任职期间,得过授勋、受过嘉奖,这些都是沃列塔对他的功绩的认可,而怀江自己同样也能拍着胸脯肯定地说,在警界,自己从未亏欠过任何需要警方协助的公民、从未懈怠过任何一起警方负责的案件。
所以当他小儿子拉着那个碍眼的技术岗军官进他书房的时候,怀江看见希顿的双眼立刻被自己功勋墙上挂着的闪耀徽章和勋阶吸引并点亮,自然是狠狠暗爽了一下。
希顿·利亚,现在知道你招惹的小狗崽有个怎样的老子了吗?还不把他抱着你胳膊的手撇开!
“哎呀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我小时候还想拿那些跟我哥打画片,被我爸揍了……咱们赶紧说正事,不然我爸肯定要借口上班跑路了。”
怀音不知道是出于在心上人面前想要装一波的心态,但是单纯不服气他爸的荣誉,他打断了希顿瞻仰着所有悬挂荣誉的目光。
怀江背着手站在书房的窗前,看似轻蔑无意实则超绝在意。
……这个臭小子!
在警界,怀江的确敢说自己是无愧天地,甚至殚精竭虑、自我奉献。
但在家庭里,作为父亲,他却自知失职,他最后悔的两件事,就是分别亏欠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第一件就是让他大儿子放弃自己的检察官理想,转行做了个大学讲师。
当怀慎第三次接下基因编程受害者的法律援助案时,妻子有些担忧地对怀江说,也许把孩子们教育得正直坚强也不全然是好事。
怀慎有着这样的家世,却偏偏把年轻的热血倾注在法援上,他自豪于自己的背景,能够给他足够坚实的后盾让他去帮助他人、声张正义。
怀江几乎是命令般强硬地要求他辞了职,怀慎长这么大,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哭着反驳顶嘴,那个时候怀音刚考上警校。
“为什么怀音就可以追求自己的理想,而我就要为了所谓的警政分离、所谓的回避原则,放弃检察官的职务呢!”
怀母无论怎么劝,怀慎都不听,最后还是怀江做了这个恶人:“我已经跟你们齐厅长说了,你辞职了,他批准了,就这样。”
后来,尽管怀慎做了高校讲师,依然还是在基因管控法领域尽可能地保证弱势群体的利益。法律常常滞后于社会发展,在蓝星爆炸后重建的这片沃列塔家园上,生存的威胁让法律的公正性难以得到保障,并不是所有的漏洞都会被法律填补。
当法律话语权不再完全属于广大人民时,又怎么保障人民的利益呢?所以当怀慎不能在法律界直接保护他们时,他便在教育界尽可能发声,他推动了很多法案的议题:卵生基因的亚人一次性会生出数十枚卵,而这些卵中被自然淘汰的孩子有没有人权,被贩卖了应该如何量刑?出芽生殖是否具有生育自由权?鸟属亚人的领空权如何保障?……
怀慎仍然没有忘记自己从事法律的初心,但他和怀江的关系却明显冷淡了,甚至和怀音的关系也不再像以前一样亲密,每次怀音为了坚持自己的想法顶撞怀江时,怀江一边生小儿子的气,一边愧于在一旁冷眼看戏的大儿子。
他看得出来,怀慎眼里的自嘲。
但怀江没有办法。
就像怀江最后悔的第二件事,也是无奈至极、至今都不知如何收场的一件事——
就是让当年还在上警校的小儿子接触到了基因贩卖案,顺着贩卖案查到了交易点礼赞酒吧,最后让他一路追查那家基因私研所至今。
“基因私研所”是他们作为调查部门内部的称呼,其实这家私研所是有官方名称的,叫“re-start(重启)科技公司”。
他们最开始只是一家政府部门外包的基因编程公司,后来被政府相关的监察部门发现贪污项目资金,以调查“腐败案”之名进入了警方的视野。
当年,是由怀江的老搭档负责这起案件的。
怀江主要负责刑事案件,像这类经济案怀江也不太懂,当时也没太过问。
结果,腐败案不了了之,最后不轻不重地罚了私研所三百万沃币(沃列塔货币)。
而这件案子草草结案的原因是,怀江的德牧老搭档心梗突发,死在了央区警署的调查会议室里。
接手这个案子的后生警官将调查匆匆收尾,很快就定性结案。而以怀江的层级,居然没有查看老搭档尸检报告的权限。
所以这起案件的卷宗被怀江放在书桌上,一有空就研究这起经济案的蛛丝马迹,被某天回家的怀音看到了。
那卷宗的纸质屏都被怀江磨光了疏油层,怀音一看就知道是因为怀江经常查看研究的缘故,年轻警官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就此被勾起,从此一脚踏进基因案件的大坑。
无知无畏的年轻警官,揣着对真相的热血和对父亲的向往,在闻到私研所的血腥味后,就如同捕猎的鲨鱼,一路追捕,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随着这股腥味,游向了越来越深的幽暗海底……
而几年前的基因贩卖案,怀江和军方翻了脸。
怀音明面上没有说什么,但是怀江知道,儿子一直支持自己的观点,甚至至今都在追查那起贩卖案的疑点。
那起案子的疑点非常多,主要就在于查得太过顺利,比很多侦探小说的剧情都理想化,案件所有的细节都带着明显编造的痕迹。
但军方非常强势,直接要求警方不准追查,所有非军方授权允许的人员,连案件的相关信息都无法查询,军方接手后,给警方了一个非常扯淡的结案,让警方拿去给舆论和沃列塔公民交差。
怀江从德牧搭档死的时候就知道,在和军方接触后则更加确信,这个私研所里都是一群为了钱不择手段的疯子,而赞助并且保护这群疯子的,恐怕是些握着权利的权贵,那群人都有被害妄想症,蓝星爆炸了一次,沃列塔也并不稳定,也许某一天,拟态卵壳就难以为继。
而他们自认为是资源的主人,不惜一切代价都想活下去,这个代价当然包括别人的命。
所以接连和基因项目对上的两个儿子,让怀江一边欣慰,一边头疼。
总要有人去勇敢对抗,去实现末日之前万物平等、共同生存的理想,但不能是他的儿子,他只是个自私的父亲,他不是全人类的伟人。
所以当怀江知道这个不知道从哪就冒出来的希顿·利亚,是央区军队上校级别的军官时,他真是两眼一黑又一黑。
第一,他是个出芽生殖的,他已经有儿子了。
第二,他是军区的,沃列塔军方培养的忠心傻瓜随时会为军方那群疯子去死,还有可能连累自己儿子。
第三,他人不错,热心善良,所以很容易被为了查案不顾一切的热血怀音忽悠走,俩人一起引起军方、高层还有私研所的注意。
那怀江之前费尽心思把怀音从基因案件里撇开算什么?算他狗拿耗子加竹篮打水?!
本来没有希顿这号人物,他儿子再怎么翻,也查不出什么名堂来,就算那个礼赞的马脚被他儿子一路挖了出来,没有警方的立场,私人调查的力量是有限的。
但是现在,没有警方,他倒是有军方的资源了,更何况这个希顿连拐带弯的,也和这案子有点关系。
真行啊,你俩查吧,谁能查得过你俩啊,最好军方上头有人能给你俩遮掩遮掩,不然你俩就手拉手找死去吧!
真搞不懂了,这个死者死前偏偏就抓了这么个身份的人搭话……
“爸,案件后续跟进的情况怎么样了,有卷宗吗,尸检报告呢?”
怀江血压直飙:“滚滚滚!……你到底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还有,你这是什么语气!你是我领导?你是我老子?”
怀音最烦跟他爸讲正事的时候他爸来这套,他还真没想过他爸是故意的。
“你能不能大大方方的,爸,讲正事呢,你官腔官调的烦不烦啊。”
怀江一拍桌子:“我跟停职的没什么正事要谈!不管是正事还是恋爱,你俩自己谈去,不管你俩是我最大的成全。”
?
嘿,他老子讲话这个冲啊,怀音一捋袖子就要接着干,希顿头都疼了,他本来想先听听警方那边的进展,现在看来是不行了,更何况总署明显是不想让怀音趟这浑水,估计不会主动说什么,希顿夹在这父子俩之前,也不是很想站队,他只想把自己想查的事查出来。
宋久久……
希顿行了个军礼,大拇指收回,食指中指直抵眉尾:“怀江总署,军区有一起案件可能会和礼赞酒吧跨年夜杀人案有关,我并非代表军方,我只是想以私人身份向您询问一些讯息,您看可以吗?”
“你看看人家,怀音,知道怎么说话了吗?”
怀江面上骂怀音,却暗中拧了眉思索。
军区……
怀江看向希顿,顿了两秒,叹了口气:“行吧,但我也是以个人名义和你随便聊聊,你无权查看警方资料,也无权记录我们接下来的对话。”
“是,长官。”
“你想问什么。”
“我想了解案件后续的跟进情况和死者的尸检报告。”
怀江刚平复的血压又升起来了:
“?你俩故意的吧!!这不就是刚刚怀音问的问题吗?你俩干什么,给我唱夫妻二人转啊!”
怀音差点没憋住笑。
真行啊,希顿……
希顿还真不是故意的,他问完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和怀音问的高度重合,他挠了挠后脑勺:“……我们军区有位军官失踪了,失踪现场有个碎片,可能是酒杯、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玻璃器皿,那块碎片上写着荆棘礼赞四个字。”
他说完后,两只杜宾犬都像被按了静音键,怀江眯了眯眼。
希顿继续:“成分报告今天出来了,抱歉我也无法向您出示军方的报告,我只能口述,那份碎片残留物的分析报告里,有基因解离素这种绝对不可能出现在酒水里的成分。”
怀音听完,反应极快,他睁大了眼睛:“难道说……后半夜的礼赞卖的荆棘酒!是不是有可能里面放了……”
希顿看着他,点了点头。
军队失踪案里该隐去的细节,希顿自然没有过多透露,怀江也没有追问。
但“解离素”的结论一出,怀江却脸色大骇。
因为这个成分,在礼赞酒吧那个死者的胃肠残留物中,也被大量发现了!
难道说礼赞酒吧的荆棘酒里,放了这种东西?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家酒吧,就不只是警方怀疑的、私研所交易点这么简单了。
所以说,死者胃肠里的这些成分,并不是她在离开监控范围后,被什么人给灌下了某种药物,而是这些药物压根就是在礼赞的酒里?!
麻烦了……
本来这个案子,倒没有引起怀江的多大重视。他本以为这只是一起发生在私研所交易点里见不得光的黑吃黑,怀江也只是想借停职让怀音少在私研所的基因案子里刷存在感而已。
而希顿那边,在上午佘岩把玻璃碎片内部残留成分的分析结果同步给他之后,希顿一看见“基因解离素”这个东西,脑海里就像是有什么接上了轨,线索逻辑一下子就接通了,但是却把结论引向了更诡异的方向。
“基因解离素”这个东西,在基因编程工作里是个常用的药品,军队、政府甚至医院都会用,很多基因病的治疗药物都需要先使用基因解离素,才能注射或服用。
亚人的本质,就是将人类和其他物种的链状嵌合基因打散、重译、再编码,如果出了问题,解离素能够解开基因链,解链后重新编程即可。
这算是常用药品,甚至市面上生产的基因解离素连副作用都不算很大,但就像没人会在酒里拌点抗生素一样,酒吧里出现这个实在是太可疑了。
尤其是,偏偏还是出现在这个私研所的交易点“礼赞”里。
怀江听到希顿那边的线索,他原本案件的空白就补上了。
因为警方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到死者在离开监控后到底饮用了什么,酒吧里当然无法做到监控全覆盖,案件一度陷入瓶颈。
而希顿他们得知礼赞酒吧的死者尸检报告后,怀音知道后续的潜伏调查应该查的重点,而希顿却忧心于宋久久的安危。
联想到那位兔属亚人的惨烈死状,希顿却满脑子都是刘一百那张缺心眼的笑脸。
所以说,军区莫名其妙的一起失踪案线索,最终把兔属亚人死亡案件和礼赞的酒串到了一起。
虽然不能确定是否就是这种掺了解离素的酒直接导致她死亡,但是通过监控能够确认的是,在她离开监控前,死者一直独自坐在k09卡座,没有点酒。
她是那天晚上的十点多在外和希顿搭话,后来回到卡座独自呆了一个多小时,她离开卡座的时候虽然还没到十二点,但在她离开不久,卡座旁的窗户上就映出了外面烟花的光,那是跨年夜的烟花秀。
也就是半夜零点。
所以如果荆棘这种酒只在后半夜提供,那么就能够推理出,死者可能在后半夜离开监控范围的某一处,饮用了“荆棘”,那么“荆棘”就是她的死因。
三人交换完所有信息,都面露凝重。
这是推理,苦于没有证据。
“你们俩,是不是潜伏进那家酒吧了?”
“啊?爸你怎么知道……”
“我还能不知道你?继续查,但是别逞强,一旦有证据,立刻脱离潜伏,联系警方。死者的身份警方已经查到了,但案件后续跟进现在陷入了僵局,一方面是饮用物不好追溯,另一方面…… 死者并不是央区人,她来自边陲区,甚至身份显赫……”
怀江叹了口气。
“她家境优渥,有一群所谓搞音乐的朋友,那些乐队青年带着她出入酒吧和声色场所,去年十月,她背着她爸在外面飙车饮酒,被交警大队拘留十五天,这才留下了DNA信息,我们才能查到她……”
乐队青年……
希顿和怀音交换了一个眼神。
“爸,你能查一下吗?她那些乐队朋友的身份?”
而希顿同样知道,死者不仅有乐队朋友这一条线索能查,她同样还是当年基因贩卖案的三位买家之一。
但这条线索,他暂时不能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