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的冬季虽然在零度以上,但是湿冷的风无孔不入,想方设法地从袖口、裤管、毛衣的空隙里钻入,穿透你的皮肤,直抵骨髓。
林舒身上还穿着白天穿的校服,单薄的校服外套根本抵不住夜间温度骤降下的寒风,她整个人缩起来,走到陈彦森身后。
陈彦森回头瞥她一眼:“拿我挡风?”
“是又怎样?你比我高又比我壮,挡挡风怎么……”
“了”字尚未说出,她身上多了一件外套。
“谁叫你晚上就吃一碗红豆沙的?吃那么点东西,你不冷谁冷?”陈彦森嘴上是这么说,手上却将衣服笼了笼,将林舒的身子裹住。
林舒像被点了穴一样呆呆站着,任由他折腾,突然开口问:“你相信人会重生吗?”
“我相信。”他说着,又将自己的围巾取下给她围上。
围巾跟外套不一样,它用于裹在脖子上,与肌肤紧紧相贴,上面存留着人的体温。林舒一直觉得给别人戴上自己的围巾是一件很亲密的行为,而现在他就这么坦然地为她戴上。
她的脸有些发烫,不禁感谢这昏暗的路灯,让她的真实情感得以被隐藏。
围巾很暖,他的体温透过围巾传递到她身上,刚刚被冻得脑子都转不利索,现在觉得好多了。她笑了笑说:“你还没问我,那人是怎么重生的呢?”
陈彦森:“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都没办法用科学解释,发生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林舒:“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上次?”
“你刚刚不是相信人会重生吗?这是我的第四次重生了。上一次我说我重生了,你相信我。”林舒说,“怎么?这次不信我了?”
陈彦森看她一眼,没说话。
林舒自顾自往下说:“如果能重生,你想做什么?”
陈彦森:“你这样突然问,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你。那你呢?”
林舒:“前两次重生,我只想活下去;第三次重生,我想救下我最好的朋友;第四次重生,我有话想对一个人说。”
陈彦森:“那你对他说了吗?”
林舒:“见到他的那一刻,我觉得说不说已经不重要了。看到他好好的活着,一切都已经足够。”
陈彦森:“那除了这件事,你这次还有别的事情想做吗?”
林舒:“我想帮更多人,宋心悦,李奶奶,很多很多人,还有我妈妈。我想努力修正更多人的人生,让他们走向更好的道路,少吃一点苦。”
“阿姨是选择不离婚吗?”他又连忙补充,“抱歉,那天我离开前听到一些。”
“没关系,你能听到是因为我不介意你知道。”她直视前方,步子和说话都缓,“其实那天离开家的时候,我就有预感她不会离婚,她是为了我,她怕生活发生变化影响我学习,怕我失去房子这个后盾,怕我失去一直渴望的完整的家,怕我未来的生活条件会变差。但她不相信,我是真心希望她离婚的。她担心的这些,我可以通通不要。没有什么比她的幸福和快乐更重要。”
“其实,”陈彦森张嘴,吐出一团雾气,“你打心底里是不希望他们离婚的,对吗?”
“你什么意思?”林舒停下,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发抖。
陈彦森也跟着停下,看着她,语气不急不徐:“阿姨是最了解你的人,她知道你渴望完整的家,希望他们不要分开,所以她选择不离婚。”
“才不是!”林舒大叫,用力推他一把,“我一直叫她离婚离婚离婚,我说我不稀罕这房子,把房子给卖了,我们拿着钱去外面租房子住。我就不信了,我们有手有脚,难不成还能饿死吗?”
“你不稀罕这房子,但你稀罕这房子里的这个家。”陈彦森刚刚被她推得向后退,现在又向她走近几步。
“我没有!我说了,我没有!”林舒恼羞成怒,愤怒地失去理智,抡起拳头重重砸在对方的胸脯上,“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很了解我吗!”
陈彦森站着不动,任由她打骂。
“我支持她离婚的!”她的眼泪随着嘶吼掉下,身子失去平衡踉跄两步,“我是支持的,我一直都支持的。”
他连忙伸手护着她的身子,担心她会伤到自己。
林舒一遍遍吼着,声音渐渐嘶哑,整个人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喊不出声音了,只剩下低低的呜咽声。
陈彦森是对的。
今天中午回家,她看到林不帆在家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暗自松了口气。
当意识到自己最深层的想法竟是不希望爸妈离婚,她为自己的自私感到震惊和羞愧。
明明知道,前几世的妈妈默默忍下委屈,如她所愿给了她一个完整的充满爱的家;明明知道,她所以为的自己活在爱里,都是妈妈用血泪为她铸造了一座城池,她依然存有私心想要一个完整的家。
她真的无耻到极点。
所以,她逼着自己去跟父亲对抗,以最强的战斗力掩盖自己龌龊的真实想法。
她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何时露出一小撮毛在外头,被陈彦森揪住轻轻往外一扯,她的整颗心被迫裸露在外。
凭什么?他算个什么东西?
此时她半个身子倚靠在陈彦森身上,后者半蹲着,温柔地攥着她的拳头。她抬起泪眼,嘴唇哆嗦:“你为什么不躲开?”
他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地上:“你不开心,你好像一直都不开心。”
林舒摇头,似在呓语:“我不知道重来一次的意义是什么,我本以为这一次我会更有经验,过得更好,但我没有想到,妈妈竟受着这样的委屈。 ”
陈彦森张开双臂抱着她,就像在那次雨夜中他抱着她一样,他说:“阿姨是成年人,你要尊重阿姨的选择。”
“不……”林舒不停摇头。
“林舒,你帮不了所有人,不要背负别人的命运。”陈彦森抱得更紧了,“你无需修正所有人的人生,你的人生也很重要。 ”
林舒哭得整个人都虚脱了,任由陈彦森紧紧抱着自己,痛苦地闭上眼睛,选择将自己的感官收起,即使此刻火山爆发,地面裂开,洪水袭来也不打算躲藏。
因此,陈彦森将她背起时,她完全不作挣扎,像一个被掏空棉花的娃娃一样搭在他背上,灵魂飘去很远的地方。
陈彦森将她送到家门前,看着她进了门,锁上门,才转身下楼。
洗手间的灯亮着,里面传出水声,许是林舒的关门声惊动了里面的人,洗手间的门被打开一条缝,露出丁敏半张脸:“你回来啦。”
无论她多晚回家,家中总有一盏灯为她而亮,妈妈永远等她回来。过去她觉得这一切稀松平常,如今却心中一酸,眼泪险些又落下。
“嗯。”林舒点点头,不敢看她。
“桌上有水果,你饿了就吃点,妈妈快洗好了。”丁敏说完,重新把门关上。
桌上放着一盘切好的橙子,其中一块橙子上插着牙签。
她是一位一百分母亲。
林舒扔下书包,跌进沙发里。这时手机亮起,陈彦森的名字不断闪烁,她接起电话,无力地“喂”了一声。
“林舒,”他那边很安静,显得他的声音很清晰,“你刚刚问我,如果能重生,我会想做什么。我想,我现在有答案了。”
林舒握紧电话。
“我想按这一世的活法再活一遍。”
她不知道,说话者正站在她家楼下,仰头看着她家方向,喃喃说出这番话。
……
丁敏洗完澡从洗手间走出来,客厅没有开灯,她以为林舒在房间写作业,顺手打开灯。
灯一亮,坐在茶几前的女孩仰起脸看向自己,一言不发。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一眼就看到茶几上摆着两份红本,本上面印着几个金漆大字: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动产权证书。
林舒说:“妈妈,我想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丁敏看着她,点了点头。
林舒:“如果不考虑我,您会选择离婚吗?”
回来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很多。
虽然李奶奶和陈彦森都说,父母的事情就让父母去解决,但既然丁敏做选择时首要考虑的是她,如果她坐视不管,那她的沉默就是帮凶。
丁敏在她面前坐下,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彻骨。她轻声问:“怎么又提起这件事呢?中午不是都谈好了吗?”
“没有谈好,”林舒一张嘴,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我不同意。”
丁敏叹了口气,擦去她眼角的泪,“你是希望妈妈离婚吗?”
“我是希望你从自己的角度去考虑,而不是我。”林舒克制着心底涌起的酸楚,争取把话说完,“不要去考虑林舒是否想要一个完整的家,不要去考虑会否影响林舒学习,不要去考虑林舒将来是否需要这个房子。”
“你是我的孩子,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怎么能不考虑你呢?”
“不对,不对,”林舒痛苦地摇头,“我只是您的孩子,您生命里最重要的不是我,是您自己。”
亲子是一对复杂又矛盾的关系。
孩子自诞生就意味着蚕食母亲。
胚胎时期,孩子向母体获取养分;
幼儿时期,孩子占据母亲所有时间和精力,甚至喜怒哀乐;
青少年时期,孩子逐渐步入小型社会学习技能,部分母亲会选择做家庭主妇,全身心照料孩子,而选择事业家庭两手抓的母亲绝大多数难以维持天平平衡,只能牺牲掉事业晋升,选择更多时间陪伴孩子成长;
成人时期,虽然这个时期的孩子可以独立挣钱、照顾自己,有的也有了自己的家,但母亲仍担心着孩子,时时操心。
因为多年操持家务、操心操劳,母亲不再是当年活泼机灵的小姑娘,白发攀上她的头顶,皱纹爬上她的眼尾,但她望向孩子的眼睛依然充满爱,内心依然为孩子牵肠挂肚。
母爱是伟大的,世人也热爱歌颂母爱伟大,认为母亲将孩子摆在生命第一顺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这与伟大无私最贴合。
但是人之所以为人,首先得是成为完整的自己,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其次才是考虑他人。
林舒认同丁敏在考虑婚姻是否存续的时候将孩子纳入考虑范围,但孩子只会是其中一个考虑因素,而不是唯一。
林舒:“妈妈,您就问自己一句话,您想离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