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楚洛西8岁。
动画片《四驱兄弟》在小学生群体大火,男生们在课间热聊昨晚播出的剧情,并相约放学后一起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四驱车玩具,然后在塑胶轨道上比赛,看谁的四驱车跑得最快。
下课铃响,大家匆忙收拾书包,同桌邀请他一起去玩:“楚洛西,听说今天陈阿姨店里上了一批新的四驱车,要一起去吗?”
“不去了。”楚洛西挥挥手跟同桌道别,急匆匆离开教室,往附近的游乐场跑去。
他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最好的朋友在那里等着他。
楚洛西匆忙赶到游乐场,他的好朋友果然已经到了。快到好朋友身边时,他从快跑改为慢走,轻轻拍了拍正在摆弄四驱车的他。
他回过头,看到来者是楚洛西,立马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放下手中的四驱车,打手语:“你来啦。”
楚洛西一脸歉意,也打手语回答:“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面前的朋友还没来得及打手语说些什么,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迟到了。”
带着点挑衅的意味。
楚洛西一听声音,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也来了?不用练琴吗?”
“切,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我哥的。”
声音靠近,楚洛西的脑袋被拍了下,他刚想回击,看到朋友正看着他们,忍了忍没有动手。
今天他赶过来是为了见他的好朋友陈彦柏的,他是一个聋哑人;而刚刚说话的则是他的弟弟,陈彦森。
陈彦柏温润有礼,而与他仅一岁之差的弟弟陈彦森则调皮捣蛋,在学校惹事生非,走廊罚站、操场罚跑经常有他的身影。
一周前轮到楚洛西值日,他去操场垃圾场倒垃圾,碰到陈彦森和两个男同学在操场蛙跳。不用问,肯定又搞小动作被老师抓住了。
他想装作看不见,可对方扯着嗓门大喊:“洛西哥哥!”
真服了这个小祖宗,楚洛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家伙自懂事后就没再叫过一声哥哥了,现在这么一叫,准没好事。
但楚洛西还是朝他走去——谁叫他是陈彦柏的弟弟呢!
“陈彦森,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我怎么会干坏事呢?洛西哥哥,你还不了解我吗?”陈彦森蹲在地上,仰着头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无辜的样子。
用现在的词汇来形容当时的他,大概就是:绿茶。
但当年这个词语还没有这层意思,楚洛西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但还是耐着性子问:“你叫我过来是什么事?”
陈彦森依旧蹲着,仰头看着楚洛西,语气中带着撒娇:“洛西哥哥,我还剩半圈,实在跳不动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一边说,还一边扯了扯楚洛西的裤脚。
楚洛西:?
少年,你在逗我吗?
他立刻后退两步,严厉拒绝:“陈彦森,一人做事一人担。老师罚你是因为你做错事了、你不听老师话,你不能找别人代为受过。”
陈彦森不死心,伸手还想扯他裤脚,哭诉道:“我真的跳不动了,洛西哥哥,就只剩半圈,你帮帮我嘛。老师在六楼,他看不清是谁的。”
“不行。”楚洛西坚定立场。
两人本来打小就不对付,经过这件事后火药味更浓,陈彦森说话句句带刺。
陈彦柏就是他们的和事佬。他向两人示意,打手语说:“你们不要吵架,要和睦相处。”
陈彦森这个人虽然吊儿郎当,做事待人都不太正经,但是他对哥哥陈彦柏却是言听计从、千依百顺。哥哥让他不要吵架,那就不吵架。
他亲昵地揽住楚洛西,说:“看在我哥份上,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吵架。“
小孩子都是因为信任和亲近才会拌嘴和打闹,楚洛西也瞬间忘却不快:”走,我们去比赛!“
陈彦柏在游乐场的沙地里放了两个四驱车轨道供大家玩耍,现在其中一个有人在玩,他们玩另一个。
三辆不同颜色的四驱车同时被放上轨道起点,随着陈彦柏右手一挥,三辆四驱车在同一时间出发,车胎与轨道摩擦发出滋滋声,车与车之间及车与轨道之间撞击发出砰砰声,混合着陈彦森和楚洛西的呐喊声,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两人全身心沉浸其中,没人注意到陈彦柏起身离开。
当红色的四驱车首先冲过终点,陈彦森欢呼跳起:”耶!我赢了!“
他第一时间想要跟哥哥分享喜悦,猛然回头却发现陈彦柏并不在他身边,脸色骤变,拉着楚洛西慌张地说:”我哥,我哥不见了。“
楚洛西也在同一时间发现陈彦柏不见了,他一边边牵着陈彦森往沙地外走一边对他说:“别着急,你哥一定在附近”。
他牵得很紧,生怕陈彦森也不见了。
两人还未走出几步,陈彦森便大喊起来:“哥哥,哥哥,我看到我哥了!”
陈彦柏背对着他们,正往马路中间走。马路中间有一只蓝色的小鞋子,看起来是哪个小孩落在那里了。
这里车流量很大,不少车辆摁喇叭超车行驶,路况复杂。
“哥!哥!快回来,危险!”陈彦森喊道,旋即意识到陈彦柏听不见,便甩开楚洛西的手,向陈彦柏跑去。
楚洛西本来紧紧牵着他的手,突然被甩开,反应过来立刻反手想要捞回,但身旁的小孩早已跑到马路边上,一只脚马上就要踏上斑马线。
就在这时,砰——
小小的身躯腾空飞起,落地时,小手还紧紧攥着那只蓝色的小鞋子。
楚洛西整个人深陷痛苦回忆中,双眼无神,沉重地说:“一夜之间,陈彦森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天过后,他不再说话。
课堂上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他不说话,就这么干站着;同学跟他说话,他不作任何反应;他父母跟他说话,他也跟没听见似的,妈妈急得哭了,他才慢慢用手语回应。
他父母担心他生病了,带他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医生说他是创伤后遗症,因无法接受哥哥离世,而选择将自己封闭起来。
得知此事的他们破天荒推掉所有工作,留在家里全心全意陪伴陈彦森。要知道他们常年在国外做生意,平时兄弟俩都是保姆在带。
半年后,陈彦森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虽然说话语速很慢,但总归是有了极大的进步。
然而,很快,大家发现他的变化不止这一处。
他变得沉默乖巧,不打闹不淘气,上课认认真真听,课间就坐在座位上哪都不去,放学就回家写作业。平时不爱说话,有人主动跟他说话他会礼貌回应,有人向他请求帮助他会尽力帮忙。
从一个淘气顽皮的孩子,变成一个深得老师家长喜爱的三好学生。
“他变成了他哥哥的模样。”楚洛西点燃一根烟,火光在他脸上跳跃。
他无法接受哥哥离去,所以终日带着一副面具,以哥哥的姿态对待这个世界。
每当遇到事情,他都会问自己:“如果是哥哥的话,他会怎么处理?”
哥哥会很用功读书的,于是他用功读书,争取考年级第一;哥哥会友善对待任何人的,于是他不再跟人对着干;哥哥会很听话,很讨老师欢喜,于是他也做个乖乖学生,不表露任何情绪,按时交完美作业,考优异成绩。
他全身上下都是假的,说的话是假的,写的字是假的,顺从是假的,乖巧也是假的。只有冷脸不说话的时候,才是事故后那个真正的他。
原来他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怪不得林舒觉得陈彦森的气质这么矛盾。不说话不笑的时候冷冰冰生人勿近,但一开口说话就很有礼貌;会弹钢琴,也会飙车;成绩很好,也会翻墙逃课;他看似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但实际上他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就考虑到毕业后创业。
“在那场车祸中,其实他们两兄弟都死了。”楚洛西吐出一圈烟雾,薄薄的烟雾遮住他的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在那场车祸中,死去的是陈彦柏的□□和陈彦森的灵魂。
林舒想起上一世死前听到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也就是说,第三世她遇到的陈彦森,不仅在童年时期亲眼目睹哥哥因车祸丧生,还在成年后看着喜欢的女孩被大货车碾压致死。
或许,他身上那点残存的、为他吊着一口气的灵魂意识,也随着她的身体被碾碎而彻底消失殆尽。
林舒斜靠着墙,心痛得难以呼吸,心中有一个疑问:“可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高中出了名顽皮,老师们对他是又爱又恨。”
大一军训后,高一班长余热组织大家回学校探望老师,苏老师说认识陈彦森初中的班主任,说起他初中时非常乖巧听话,但是高中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调皮捣蛋,让人头疼。当时林舒还打趣说是叛逆期,现在想想,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楚洛西点头:“是,他高中时期的性格变得跟出事前很像,我猜测是青春期情绪不稳定,不自觉流露出真实性格的一面。其实当时我是很高兴的,从前的陈彦森回来了,他终于走出了迷雾。”
“再后来,大学时,你频繁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慢慢地卸下防备,不再伪装性格,展示真实的自己。现在是最趋向于我理想中,那个调皮捣蛋的陈彦森长大后变沉稳但不沉闷的模样。”
他看着林舒,真诚地说:“他现在开心了很多,话也变多了。也许是因为你的出现,他的人生才重新开始。”
林舒苦笑:“我以前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做。”
“也许这就是爱吧。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光是站在那里,他的世界就变样了。”楚洛西掐掉烟,看着她:“我要说的都说完了。”
林舒不禁问:“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
楚洛西突然笑了,笑得很温柔,像是回忆着谁,然后淡淡地重复了这句话:“我想,他会希望你知道的。”
就在那电光火石一刹那,林舒明白楚洛西说的“他”是谁了。
是陈彦柏。
陈彦柏会希望陪伴弟弟的那个人知道他的过去,知道他的梦魇如何塑造现在的他,又如何差点毁掉他;
陈彦柏会希望陪伴弟弟的那个人懂得他面具下的苦与累,可以牵着他的手带着他一步步走出满是迷雾的森林,然后告诉他:“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
向楚洛西道别后,林舒一个人沿着小径慢慢走,不知不觉中,潜意识竟将她带到陈彦森公司楼下。
……
创业并不容易,即使是周末,陈彦森也在上班。
今天已工作十二个小时了,肚子适时地叫了起来。他脱下蓝光眼镜,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关机下班。
他在电梯里按下“B1”,犹豫后又按下“1”,还是先去楼下吃个饭再回家吧。他揉着酸涩的后颈走出电梯,穿过大堂时,似有心电感应般,他向角落里的那排沙发望去,竟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背靠着沙发坐得笔直,眼神涣散,在想什么想得入迷,以至于他走近都没有察觉。
他站在她身前,投下的影子正好将她小小的身躯笼罩住,就像在拥抱她。
他开口:“林舒。”
“啊?”林舒这才回过神来,“你下班啦。”
“你过来怎么不说一声?我刚刚差点就从你面前走过了。”陈彦森伸出手,林舒很自然地搭上,手心交叠,温热传给对方。
林舒笑嘻嘻:“那你不还是看见我了?”
“走,去吃饭。”
“等一下——”林舒攥紧他的食指,迟疑后还是说,“你猜我今天参加公益活动时遇见谁了?”
“谁?”
“楚洛西。”
“哦——”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他们曾经如此亲近,也听不出他们现在是共同创业关系。
“他居然会手语!我原本想问问他在哪学的,想着我也去学学,以后遇到聋哑儿童能沟通上来。”林舒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继续说,“他说,他以前有个朋友是聋哑人,为了能跟他交流,就去学手语。”
他的脸部肌肉轻微抽动一下,神情有点不自然。
林舒走近一步,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轻柔:“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五年。陈彦森,不要被困在过去,你也该有你自己的人生了。爱你的人只会希望你做自己。”
陈彦森看着她的眼睛,小鹿般的眼睛此刻闪着泪光,心疼、难过、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