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恭喜您。”陈奇拉开路虎副驾驶座的门,吴霜序提着公文包从大楼里出来。
“我还要恭喜你呢,年纪轻轻就发了顶刊,在同龄人里已是凤毛麟角。”
“老师太谦虚了,我记得您留学时就发过《science》。”陈奇淡淡道,“不过跟您刚取得的突破比起来,这些所谓的顶刊都该当成厕纸。”
“首先,我当时只是挂了个二作,”吴霜序微微一笑,“其次,我同意你说的第二句话。”
“那个东西,现在真的是生命体了?”
“对,而且成长速度飞快,以后要用女字旁的‘她’来称呼。”
陈奇面不改色地握着方向盘,观察前后方往来的车流:“她?”
“嗯,我们开始给她灌输一些知识,当然,是在无光环境下。”
“所以她到底是人,还是吸血鬼?”
“你问的是生物学,还是社会学?”
陈奇顿了一下:“恳请一一解答。”
“如果你问的是生物学的定义,我认为还是把她归类为超自然生物比较合适,毕竟她的基因组和人类的差异远大于人与猴子。但你问她在社会学上的分类,我知之不多无法妄下定论,对我个人来说,要看她之后的表现。”
“您愿意用‘她’来指代,其实是希望她站在人类的一端吧。”
“是啊,原本所有人都以为只能用dio基因培育出无限增殖的组织,再定向分化成器官,没想到一番异想天开的操作后变成了胎儿。作为科学家我很难不大胆想象,把她培育成和我们一样的人,甚至……”
吴霜序往车窗外望去,一个小女孩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她的母亲笑骂着追在她后面。
“甚至,在阳光下生活。”
车载电台毫无预兆地打开,巨大的音量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一个青涩张扬但咬字不是很清楚的青年在里面来回喊着“哼哼哈嘿”。
吴霜序皱皱眉:“这是什么鬼歌,现在的年轻人不听《忘情水》了吗?”
“是当下最火的男歌手周杰伦,虽然我也不理解,但走到哪里都有人在放他的歌。”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真的老了……”车尾灯在他的眼镜片里闪烁成一片霓虹海洋,“我刚来深圳的时候这里只有寥寥几个生鲜市场,现在到处都是高楼,还有堵成一片的车。”
“习惯了。”
副歌循环播放几轮后,他们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哼哼哈嘿”,吴霜序有些兴奋:“喂,你说这个周什么能火多久?”
“一年?五年?我对流行音乐所知甚少,不感兴趣。”
“别像个小老头一样,我上大学时还是系里的的歌王……”
“您唱的不会是崔健、邓丽君的歌吧?很抱歉打扰您的雅兴,我们要到了。”
“什么意思?”吴霜序诧异地环顾四周,“你不该送我到机场吗?”
“其实我也是刚得到消息。”陈奇望着不远处倒数的红灯,“您的妻儿也住在深圳,这么多年一直都在。”
路虎拐到一个街道口停下。
吴霜序用一只胳膊撑着栏杆,细密的汗珠从鼻尖渗出,他的手操作过精细到头发丝的仪器,此刻却颤抖到无法扶正自己的眼镜。
好久不见。
他想把这句在梦里排练过成千上万次的话再试一次,简短的几个音节却卡在嗓子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好久……不……”
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以为她会暴怒,会冷笑,会歇斯底里,会把门重重关上叫他滚,唯独没想过她早早作出了回应——回应了沉默。即使住在距离他直线距离两个小时车程的地方,也从未让他知晓。
他抬起头,前面是散发着霉味儿通往老式小区的街巷,身后是深圳繁华的钢筋水泥丛林,他像某年某月被翻开的旧报纸,被叙述在遥远时光的某个角落。曾经的枕边人就在咫尺可及之处,红砖上青苔隐约记录着她和小孩子生活过的气息。
“老师,你还好吗?”陈奇去小卖铺买了几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塞到吴霜序手里。
“我没事,我只是没想到离我这么近……”
“害怕他们不接受你?”
“嗯。”
陈奇不语,扭头瞥视挂着昏黄落日的枯枝。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恕我直言,您既然选择了加入组织,就该彻底告别过去的身份,多数人都不能同时兼顾事业和家庭,”陈奇淡淡地说,“从这些年一直拒绝您的补偿金,以及为了躲避您换了几次地址来看,她大概率还对您怀恨在心。”
“嗯……”吴霜序依然侥幸道,“我也不奢求重新融入那个家,只要能远远地看上一眼,知道他们母子俩依然幸福,我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她已经再婚?”
“我情愿如此,如果那个人真的对她好……”吴霜序声音突然一沉,“当然,如果我儿子被欺负了,我也绝不能原谅。”
“前面那一栋应该就是了,”陈奇四处张望,“空手去吗?隔壁有家花店,要不买束花?还是去超市买个果篮?”
“不愧是我的学生,事事都想得这么周到。”
两位科研人士驻足在花店门口,面对种类繁多的花卉犯起了难,凭借对植物类群和环境的研究,他们足够发几篇影响因子不低的论文,但对于送人该送什么花却一概无知。
“今天可真热闹啊,”花店老板笑呵呵,“平时都是小情侣和学生来我这买花,刚刚来了位老师到我这预定白菊,现在又来一对父子,是要送给妈妈?”
陈奇懒得辩解:“请问送前妻应该选什么花?”
老板瞬间脑补出一百多集狗血国产伦理剧,小心地试探道:“是关系好的那种,还是……”
“很多年没见了。”吴霜序苦笑。
“这样吗?”老板思考了一下,“如果你想破镜重圆,可以选白色紫罗兰,它的花语是无声的思念、最初的情感;如果只是表达祝福,好聚好散,可以选香水百合,寓意着释怀和纯洁的离别,你看你要哪个?”
陈奇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站到远处,朝吴霜序摆摆手示意他自行决定别被影响。
吴霜序犹豫良久,叹了口气:“一束白色紫罗兰,谢谢。”
花很新鲜,吴霜序抱着它,暗自思考等会该如何开口。
一旁的陈奇难得露出一丝惊慌,挂断电话匆匆忙忙回到他面前,不安地说道:“老师……请节哀。”
原本干净的夜空蓦然阴沉,路虎冲到墓园,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老师……”陈奇担忧又惶恐,他在想或许灵魂真的有质量和体积,墓碑前的吴霜序整个人“瘪”了下去,像一片凋零的败叶,一动不动地覆盖在泥地里。
“老师,振作一点!”
“嘎!嘎!”
群鸦吟唱欢乐的送别诗,仿佛在庆祝脆弱的生命回归尘土。
“嘎!嘎!”
陈奇猛地醒悟过来,若不是悲痛到几乎冻结的气氛让他暂时失去警惕,他早该察觉到危险的黑色羽翼已经包围此地。
“晚上好,各位!”一只乌鸦降临在对面的墓碑上,冷汗如瀑布涌现在陈奇脊背,他还是挡在吴霜序前方:“夏衍先生,现在不是您该来的时候。”
“啊呀,看来气氛有点不太对,但乌鸦总是伴随着死亡降临不是吗?”它嘎嘎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吴霜序依然像个尸体倒在地上,除了微弱的呼吸没有一丝活人的体征。陈奇举起随身携带的钢笔:“您再不离开,我就要……就要请您离开了。”
其实他的双脚一直在颤抖,即使在黑白错综的组织里,面前这位也一直是纯黑的象征,纯黑之下是厚重的血色。
“作为行政人员我不该干涉研究部的工作,不过我可以送你们一些有趣的情报。”
乌鸦扇动翅膀,漆黑的羽毛松松坠地,它脚下的碑文慢慢开始扭曲,呈现出模糊的画面,让人不经联想到童话中的魔镜。
画面越来越清晰,看起来是个实验室,高中生模样的男孩赤身裸体漂浮在培养皿中,嘴角时不时冒出一团气泡证明其维系着呼吸。比这个诡异的画面更惊悚的是,男孩胸口似乎被一支箭矢洞穿。
“他是?”陈奇大惊失色,他感觉男孩的五官非常面熟。
“你应该问问吴霜序能不能认出来,”乌鸦嘲讽道,“不过无所谓了,这是另一条捷径。”
“什么意思?”
“虫箭。记住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能让第二个人听到。”乌鸦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你们的研究是一条稳定能出结果的路,将来有一天必然能培育出廉价的移植器官,乃至于治愈绝症,达成永寿永生。但这个过程过于漫长繁琐了,虫箭不一样,它是古籍记载的‘神’之造物,被虫箭认可的人即可获得神权,无论是永生,还是生杀予夺的权力……”
陈奇想逃,但学者本能的求知欲反而让他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什么样的人可以被认可?”
“尚不明确,我们从上个世纪就开始用各种各样的人进行实验,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黑人白人……可惜他们都死了,无一例外,唯独这个男孩……”乌鸦顿了顿,“坚持好几天了,每次在心脏即将停止跳动时,都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支撑他活下去,或许我们已经离答案不远……”
“这是首领的意思,还是你的主意?”陈奇紧张地问,“无论如何这个研究已经远远超出人道主义能够接受的范畴了,我希望你立刻终止!”
“傻孩子,有时最短的捷径就是绕远路,你越是被稀奇古怪的桎梏限制,越是难以寻觅终点。还记得我说的吧,今天说的话不能让第二个人听到……”乌鸦的声音突然严肃,“你就是我挑选的接班人,杀了吴霜序,他的研究就由你接手了。”
“你……!!”虽然心里隐隐约约被触动,陈奇还是怒吼道,“如果科学的进步建立在损害人类社会的基础上,科研本身就失去了意义!”
“你没有拒绝的权力,作为吴霜序的得意门生,你拥有和他一样的头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况且……你也不是百分百不乐意吧。”
陈奇这才相信同事间广为流传的“黑色乌鸦能够看穿人心”是真的了,不敢直视它的眼睛:“是啊,每个人心里都有阴暗的小角落,不过在未来某天它将我淹没之前,我断不会答应你!”
“是不是什么话都要我重复两次?”乌鸦有些不耐烦,“算了,或许是你老师在旁边给了你一点反抗的自信,把它掐灭就行了。”
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十几副熟悉的面孔将墓园团团包围。陈奇不寒而栗,来者皆是夏衍的亲卫兵,每个人都是替身使者社会中赫赫有名的刽子手。
“你敢!”陈奇气血上涌,拔出钢笔插到自己的咽喉上,“你们对老师动手,我就自裁,让你们什么成果都拿不到!”
一阵哄笑之后,乌鸦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可能不知道我还能操纵尸体,既然你不愿意以活人的姿态为我效力,我不介意少开一份薪水,上吧。”
黑色的重压步步紧逼,陈奇万念俱灰,坐在吴霜序身前:“老师,这回咱们是玩完了,如果有来世咱俩都别当科研人了,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咦,怎么……”
一直俯首朝地的吴霜序被陈奇抱起,他的身体失去了人类的触感,有些坚硬,又有些脆性,陈奇掀开他的外衣,透明的镜面竟在他的胸口蔓延,慢慢爬上了脖颈。照这个势头,很快吴霜序就会变成玻璃人。
乌鸦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即刻发令:“愣着干嘛?动手啊!”
群鸦纷纷朝他俩扑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吴霜序睁开了眼睛。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那双眼睛里包罗万象,仿佛容纳了宇宙运转的至理法则。
来者们感受到危机,一些人后退几步,一些人继续出手,可无论作何选择,此刻他们眼里能看到的,只有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
是的,世界像破碎的镜子一样,从天穹到大地,从墓园到城市,全都在破碎。
“不好!”
有人想反抗,挥刀朝破碎的方向斩去,然而此时的他们宛如镜中人,无论爆发多么强大的威势,镜子外的人轻轻一敲,镜中世界就能一直碎裂到星海尽头。
夏衍感觉不妙,火速切断了与乌鸦的连接。为了防止吴霜序暴走,他提前飞到了地球彼端洛杉矶的一座度假岛上,他大口喘着粗气,端起桌上的可乐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