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为什么会有。”

宋却想不明白。

“你为什么要上书让他入朝。”

温雪音也想不明白。

“等一下你们两个的关系是……？”尺素更不明白，她旁边的陈山风自不用说，满脸茫然。

尺素经常看着宋却和温雪音联络的，但听她们两个讲话实在是太费脑子了，尺素一会儿觉得温雪音是个大好人，一会儿觉得她肯定是心中有鬼。

宋却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最亲近之人的表情，分明连尺素都猜不透彻，陶闻殊居然对她们二人的联手早有准备。

“我早就跟你说了，无论是多大的事，都不能让陶闻殊如愿。”温雪音替她处理伤口，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用力，“你给他的好处，他得到之后，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等他真的超出掌控，我们筹谋的一切就都毁了。”

宋却摇了摇头：“别怕。我与他们商量过了，他入朝，至少盯着他的眼睛会多，况且时局不稳，我们准备速战速决，在他站稳前就将他扼死。”

“如今周景佑当太子是大势所趋，倘若他真的要在这种时候闹事……就只好清君侧了。”

“礼部几乎都是他的人，从前靠着李筠，他也在政事堂埋了不少眼线。”温雪音皱着眉说道，“他根本不需要多长时间。”

宋却使了个眼色，尺素心领神会，将迟迟未走的伙计拖走了。直到这时宋却才从袖中抽出两封信。

“我都准备好了。”宋却说。

死士与暗卫躲在暗处，徐敬慈提早入宫，周景佑与秦渊渺借着温宋二人前些日子里吵出来的架，对朝中的权势默默进行一场悄无声息的清洗。

从陶闻殊坐在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应该就感知到周围不详的气息，因而保持了几分颜面礼貌。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你自从告知我今日约见那刻开始，我就猜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出。”宋却眼神示意温雪音将信拆开看看，嘴却一刻不停地接着说道，“大概是因为老师教我的那些我还没有完全忘吧？不可轻信、不可轻视、对任何人都保持同等的警戒……我有在防备你，倒不是我不信你，而是我相信陶闻殊不是好对付的。”

温雪音迟疑着，先将一封信打开。这是傅识若的字迹，洒脱不羁，毫无形体。

上面完完整整的写了洛阳的大火，从南到北，两个月里她跑死了七八匹马，目的不在于单枪匹马应对未知之处的伤病患者，而是集成了多名地方官，像徐敬慈在徐州那样，暗中处理了被豢养的可怜人。

大家尚人微言轻，可心向一处，就所向披靡。

“照你所说，陶闻殊这些年来没去过很远的地方，同样，孟浮也是。伤患一事知晓的人并不知道，这等伤天害理的动作，他磨破了嘴皮怕是也怂恿不到几个人跟他一起为祸作乱。因此，像这种距京远的地方，不用费什么功夫就能击溃。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像真的仙人那样一路将伤患撒下去。”宋却说，“你放心。”

“再者，他与我师出同门，装腔作势我们只一眼就心中有数。你把他想的太坚不可摧了，其实他也没有这么厉害，话里大概是真假参半，三分说成七分，五分说成十分……这两个月我也没闲着，我各处的眼线用了许多方法排查，有苗头的都集中问诊，暂无大事。”

宋却见温雪音沉默，自觉地替她拆开另一封信，展开，推到她面前：“这是我娘给我的。袁氏并非全不在乎我，至少有一部分把身家押在我这里了。原因在这里。”

温雪音顺着宋却的手指，念出那句话：“……伤病患者囚于暗室，无异动。”

她震惊问道：“你们迟迟没找到的伤患，在袁氏？”

“所以他们不敢拼命，只能找我。”宋却解释道，“一个疫患无法从吴中顺利运到京城，因为没人敢做这个事情，更何况陶闻殊暂且算是无权无势。南方疫病多，并非是因为陶闻殊真有本事一个个运送，而是水患时有不少流亡之人北下，其中有人得了疫病，被陶闻殊撞见，碰巧豢养起来——就在洛阳。江南袁氏之中的病患，也都是这样的情况。”

“这两处算是最危险的了，但洛阳毕竟较远，不如江南那一片办得妥帖。他真算个疯子，一批一批，把正常人染上疫疾。这样看来，他还瞒了你许多。”

温雪音原以为自己事事洞察，就算没有宋却，也应该得心应手如鱼得水。可似乎哪里出错了，她以为信任自己的老师其实早就将她当成了未来的敌人——甚至不能说是对手，她辈分矮了一截，老师的对手现在看来只能是宋却。

她苦笑了一下，但脑子一转，立刻问道：“那徐州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我要告诉你的。”宋却勾唇笑了笑，一瞬间，温雪音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这个笑容既不是高高在上的嘲讽，也不是随口打发的应付，而是心疼的强撑。

“玉石场是孟浮做的，这没错，但他不是将病患带去，他趁着人少，将病患用过的旧物丢进玉石场，于是剩下那些迟迟未走的人，就染上了疫病。同理，陶闻殊无法将人带进京城，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传播疫病。”

温雪音挪开了目光，拧着眉头轻声说：“我明白了。”

“可先前不是还不确定是不是孟浮吗，为何现在就确定了？”

“书信。”宋却说，“他们二人无法经常见面，李筠会替他们传信，其中有一次他调换了内容。”

“西山玉石场。传话的高官就是李筠。”

李筠起初并不知道宫中与他接头的人是谁，他只知道有人在暗处盯着他，确保他拿到信件后不会私拆不会丢弃。这条眼线一直跟着他到宫门口，然后再由其他人盯着自己。

他也始终没想明白，为什么到处都有眼线，宫里的那位不派他们将信封送给岁音楼那位，缘何要让自己前去。

到底还是好奇，说白了，自己也并非什么真的君子，不然也不会为了中书令的位置生闷气。年少就能考上进士的人到底不简单，他在小摊旁喝了一碗豆浆，这么短的时间，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将信件私拆看完了。

“徐州据点，疫病入，引徐舍前往。”

装得很，就这一句话写什么信啊。李筠嗤笑一声，不知为何有些心慌，“疫病”二字如雷声贯耳，惊得他食不下咽。

倘若自己真的一直为了一个官位与这种人来往，到时候无辜受累的亡魂大概只会逼得他夜夜不得安眠。

虽不知他们要怎么引徐敬慈前去，但疫病这事绝不能拖。到底要怎么才能将这两件事连起来，到时他们二人在对口供上才会看不出破绽？

卖豆浆的摊贩后院，不起眼的角落里，中书侍郎模仿着对方的笔迹，在后面补上了一句“李筠可用”。

果不其然，孟浮同意了，在传回来的话中提到了李筠的名字，上头那位不知姓名的人第一次指派他去做了这种大事。靠着信息差得到这样一份差事并不是李筠所愿，但他仍然去做了，传达“陛下喜爱玉石”的消息后，他在城中四处打听，可什么都没打听到。

孤立无援的弊端显现了出来，李筠找不到任何一个盟友。他只能靠赌，凭着自己所知的一句话去赌。

于是他压下了那句“越多越好，陛下见了也会欢心”，因此城中百姓在玉石无处可去时停下了挖矿的手。

在数次试探后，他先下手为强，借着孟浮的名头，杀了陆铭。于是徐敬慈提早来了徐州，疫病散播中止，宋却从而知晓了他们大部分的计划。

自从霍杭死谏后，李筠就觉得朝堂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差了。他好像真的阻止了一场灾祸。

宋却登上中书令之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倒霉，明明替他们做了那么多，离这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等做了三品官，谁都拦不住他了。

可现在想想，他大概未必能有宋却做的好。

她毕竟不是孤立无援。

尤其在宋却和温雪音吵架的那些日子里，他更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变换了。撑死就是再赌一次，他已经赢过一次了，这次应该也能赢。

“霍杭死后他都在试探我，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窍了。倒豆子似的全告诉我了。”宋却看着被温雪音处理好的伤口，满脸轻松地看向她，“你比我年长，按道理我叫你一声姐姐。可我觉得你要跟我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所以你在我面前只是温大人。”

“温大人，我比你入京早一点，遇到正常人的时间比你长一些。从前我也谁都不信，什么都想自己扛着。可是有人把我拉进这些蠢货的窝里了，我不得不跟着他们走，然后就发现，这些蠢蛋也并没有这么蠢，信一信也无妨。”宋却笑说，“我自觉有点小聪明，你可以更放心的相信我。”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在被陶闻殊教导的数年里，她听到的全是宋却的名字，她当然要比过她一头。

长久的忌恨，让她看懂了宋却每一个眼神的意思。

温雪音的眉头逐渐舒展，她垂眸问道：“这些……你都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跟我吵架的两个月里。自从你将祭祀那天你跟陶闻殊的事告诉我后，我每一天都在做这些事。”

温雪音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出来：“那我们就只能一起受苦了。”

第二日，陶闻殊正式在百官面前露面。

三日后，关于他死而复生班师回朝的争吵终于结束，皇帝应允了他重新入朝为官。

但陛下震怒，替陶闻殊请奏的众多大臣皆受了罚，陶闻殊尚未站稳，就隔空吃了一记下马威。

然而，右丞相之位，还是落到了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