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宋却混在人堆里吃烤肉的时候,营帐里的争吵还未停下。
左右不过是因为周景佑的事,皇后觉得对周招渡的处置太轻,柯治劝了几句,现在正在进行三个人的争吵。
傅识若吸了吸鼻子:“真是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两个人都是皇子,扶持谁都好,干嘛这么乌烟瘴气的。”
“也未必,乐王身后跟着的大臣很多,等到乐王上位,大梁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澈王根基不稳,上位了也难安民心。大家都在这两个人当中择主,赌对了,那就是继续衣食无忧风风光光,赌错了可就是逆党了。”
傅识若看向宋却,火光落在她的脸上,一时间有些晃眼。
宋却意识到她的目光,以为她是有所顾虑,转头安慰道:“你爹这么多年都能独善其身,不会出事的,放心。”
傅识若托着腮:“那你是决定跟澈王一起了?”
宋却点点头。
“但我不想跟着我爹做选择,怎么我们的生死都要掌握在他手里。”傅识若朝她勾了勾手指,“我偷偷跟你说。”
宋却附耳过去,听了半天,最后说:“那我也偷偷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
傅识若听着听着,眼眸亮起:“真的?”
“真的。”
“为什么这么笃定?不会出意外吗?”
“腐朽的会走向灭亡。”
傅识若被唬住了,她像打了鸡血一样地跑走了。
冬狩到底是在冬至前结束了。
吃完袁青寻准备好的饺子,宋却再一次苦大仇深地上早朝去了。这次吵的架跟她没什么关系,主要是周景佑和周招渡的事。
周景佑说大家不要吵了,五弟也不是故意的,此事就算了吧。
柯治说殿下这话就不对了,做错了事情理应受罚,作为兄长不该替弟弟逃脱罪责。
周景佑说柯相真是深明大义,五弟有您这样的老师真是福分,但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大家为了我的一点小伤而针锋相对,五弟也知错了,就这样吧。
周招渡在他们的一来一往箭也不甘示弱:“皇兄此言差矣,本就是做弟弟的不是,万不能因兄弟情谊而草草了事。弟弟心中有愧,请皇兄责罚。”
一个两个都想落一个好名声,宋却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种情况不参一本实在太浪费了。
于是新任中书令拎着笏板就上了:“陛下,既然乐王殿下通情达理,那臣也就放心地参他了。臣要参五皇子乐王,言行无状,持箭伤人,也参柯相有意庇护,无法以身作则,不能为百官表率。”
周招渡:“……”
柯治:“……”
政事堂的老头:“……”
冬至除了朝会还有祭祖,忙来忙去,终于把一天熬过去了,晚间,京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场大雪一连下了好多天,堆积的雪漫过脚踝,就连官员的日子都没那么好过。
偏偏这时候,周招渡监管的难民所又出了问题。
粮食炭火具不足,难民饿死一批又冻死一批,有入绝境者拿着柴刀到城中抢劫,因此又死了一批。
满朝官员没立场指责,又只能由宋却来开这个头:“陛下,您委以乐王重任,却不想竟有今日之事。少粮少炭,在京城尚且如此,那在其他地方呢?”
周招渡自知理亏,急忙认错:“父皇,儿臣的拨款并无遗漏,请粮仓放粮的记录也在库中,请父皇明鉴!”
“乐王殿下此言差矣,管好手下也是您的指责,您不能光顾着拨款放粮而放任手下的人克扣吧。虎兕出于匣而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
“宋大人,”周招渡也有点生气了,“我自知有错,但您也不必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会彻查是谁私吞了钱粮,定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宋却瞥了他一眼:“殿下可不是给我交代,是给整个政事堂、整个朝堂和天下人交代。”
周景佑适时插嘴:“五弟与宋大人可不必再吵了,父皇,儿臣斗胆,已在昨日开了私库,放粮给了难民,并将俸禄里一半的炭火都下放至难民所。现下并不是追究罪过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安抚百姓情绪。”
皇帝被这些人弄得头疼,不由得扶住额头:“那澈王以为如何?”
“回父皇,既然五弟说了要严查此事,那不如就由五弟主管,定揪出这些乱臣贼子。儿臣则请父皇派儿臣安抚百姓,不仅施粥,还要发放过冬衣物,以此来安抚惶惶人心,也不至于落人口舌。”
这些日子争吵不断,宋却还以为只是无聊的消遣,但没想到真的会出这种事。
她又与徐敬慈并肩下朝,对方替她撑着伞,纷纷大雪被阻隔在外。
“还以为能消停一段时间呢。”宋却裹紧了大氅,把脸陷在毛领当中,“我有点不明白了,有柯治在,周招渡怎么会犯这种错?”
“这还不简单。”徐敬慈朝远处喊道,“柯大人!等一等!”
宋却:“?!”
柯治笑盈盈地转身,居然真的在原地等着了。
宋却:“……”
徐敬慈拉着她快步走到柯治面前:“柯相安好。晚辈有点好奇,明明乐王是您的学生,怎么还会闹出这种事来啊?”
柯治愣了半天,大概是没想过有人会直白粗暴地这样问问题,就连他身边举着伞的小厮都忍不住低头笑了。
柯治挑眉,无不谦卑地说道:“学生学艺不精,不懂如何御下,犯错也是难免的。”
徐敬慈:“可惨死了那么多百姓,以此作为纠错的办法,会不会太残忍了?”
“实在是令人始料未及啊。徐大人感念百姓的心,臣已经领会了。”
宋却站在一旁想了想:“哦,我知道了。”
柯治:“什么?”
宋却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娘在家中准备了银耳汤,准备邀请徐大人来喝一碗,柯相要不要也来?”
柯治一下被堵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还是撑了抹客气的笑,说道:“不必了,宋大人与徐大人都是少年人,我已老了,插不上话,就不打扰了。”
宋却:“好吧,柯相再见。”
徐敬慈偷笑,甚至不敢往身后多看一眼,拼命挨着宋却问道:“真的吗?真的有银耳汤吗?”
“没有啊。”
“……”徐敬慈闷闷道,“哦……那你知道什么了?”
“柯治既然放任手下的人贪污,那就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现在事情败露,他们却没有动作,宁愿让周景佑得势……显然是要借此机会处理了手下的一些人。他们也觉得在朝中深根驻扎的老人不好拿捏,兴许会去提开春科举的事。”
徐敬慈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也不错啊,我们不也是正要说此事的吗?”
“可真要等他们去提,天下的学子又会眼巴巴地念着他们的好了。”宋却骄傲道,“不用担心,我早用政事堂的名义将科举的事递上去了,眼下周景佑应当在皇上面前提了。”
“你早就猜到啦?”
“怎么可能。冬狩的时候皇上拉我说了几句话,那时我就感觉科举有戏,干脆直接提了。谁知道他们还要搞这一出……啊,不对,就算他们没把这个功劳算在自己头上,也完成了他们的目标。”宋却叹了口气,“这下真能过个好年了。”
宫门外,尺素正在等她,见她来了,赶忙迎上来。
宋却走了几步,却又停步回头:“银耳汤,来喝吗?”
徐敬慈握着伞的手捏紧,但面上却还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宋却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他强忍欢喜的一句:“喝!”
诚如宋却所说,贪污官员不多时就挨了处分,朝中牵扯出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官员。周景佑这边安抚流民和百姓的活动也有条不紊,见着官员数量锐减,他顺理成章地在朝会上提出春节后就举办科举广纳贤士。
柯治和周景佑很难得地在一件事情上保持了相同的意见。
粥棚下每天都有人排队,这些人在严冬过后,将会参与第十九座佛塔的搭建。
于是宋却顺水推舟地抢在委婉的柯治之前奏请,允许各地修建佛塔,无业游民或山匪流寇皆可以工时换取钱粮。
这下总算安定一阵子了,正好,年关将近,大多数百姓都有了盼头。
岁音楼里歌舞升平,尽是靡靡之音,但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在乱七八糟的年代里,如何倾泻欲望成了衣食无忧的人的首要问题。
宋却自当官以来第一次来这儿,先前孟浮与她生了场气,又赶上被限制家中、受伤生病,之后又是无穷无尽的加班与吵架,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过来。
熏香浅淡的厢房内,孟浮替宋却斟了杯甜茶:“京城里到处都说,有个女人竟然当上了中书令。他们大抵是无缘见到了,可我偏能。”
宋却没好意思告诉他施粥的时候自己也在,现在怕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了。
宋却低头,端起茶杯:“我还以为你会生气。”
“我生什么气?”
“中秋时,我想来找你,但出不来,后来就入朝了,没日没夜地忙,更顾不上你。”
“这有什么?”孟浮露出同往常一样的、摄人心魄的笑容,他执起宋却的手,贴在自己半裸的胸膛上,“你现在是宋大人了,一个朝廷的高官带走我,岂不是很容易的事?”
宋却看着他的双眼,最后还是泄了气:“我努力,我将田地抵出去,每年的俸禄全都交给你。当然,这点钱买下岁音楼不够,但你跟我是旧识,想必会让我赊一赊的。”
宋却自讨没趣地问道:“你真的能跟我走吗?”
孟浮笑嘻嘻地答道:“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