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职人员手里抱着一打厚厚的资料,她走进电梯,熟练地侧身用手肘摁亮十二层,然后往后站了几步。
“等等等等等——”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冷不丁地插进快要合上的电梯门内,把文职人员吓了一跳——怎么那么急,哪个万恶的上司下达了五分钟出现在我面前的命令吗?
门感应到异物,向两侧打开,银发女孩一脚冲进来,带着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
“赶上了赶上了!”她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迅速伸出手按下关门键。
等看门缓缓关起来,女孩才松了口气,注意到默默靠墙站立的文职人员,于是很自来熟地靠过去:“你好啊!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我在躲人!诶你拿了好多东西啊!我帮你拿一点吧!”
文职人员受宠若惊:“啊我……”
一句话都没说完,门突然之间一停,再次向反方向慢慢打开。
两人都愣了一下,银蛇一瞬间意识到什么,目露不敢置信,她跳脚地大喊:“小鬼!!!”
小鬼?文职人员敏锐地注意到光屏上显示的楼层数忽然变了,变成了一个吐舌头的q版像素男孩。
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身边的银发女孩也扒着眼皮做了个鬼脸,然后四肢攀着墙壁,像蛇一样灵活地爬到了电梯天花板上。
文职人员目瞪口呆。
女孩对她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她去摁关门键。
啊关关关……关门,文职人员一阵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一只指骨分明的手几乎是从缝隙里快如闪电地伸进来,她一吓,那人看也没看,五指一抓,直奔上方而去,一把将拼命往后缩的银蛇拽出去。
门再次打开,一张冷得能冻死人的脸。
蜘蛛:“给我去做体检!”
这句话他几乎是压着嗓子吼出来的。
文职人员和光屏上的像素男孩同时抖了抖——后者脑门上有一滴可视化的汗珠滑下来。
“哎呦呦呦——好痛!”被一把拽出去的银蛇顺势躺在地上,捂着肩膀撒泼打滚,“痛死了痛死了!”
“没摔着你!”蜘蛛死死抓着防止她乱动。
银蛇一秒捂手臂:“你抓疼我了!”
“……”蜘蛛深吸一口气,手上动作放轻了一点,但还是牢牢抓住,生怕一不留神让躲了三天的人又溜走,他面无表情地冲胆战心惊缩在电梯角落里看着他们的文职人员点点头:“不好意思。”
随着他的话语,光屏上的像素男孩做了一个鞠躬道歉的动作,然后闪了闪,恢复成正常的楼层数。
这一次,三番两次中道崩殂的电梯门终于顺利关上了。
*
“粗暴!”被拉进另外一部电梯的银蛇气势汹汹地控诉,“当年就这样抓我,怎么这么久过去还是这一套!”
蜘蛛按下二十五层,用身体挡住电梯键,防止某个张牙舞爪的家伙“无意间”把所有键都摁亮。
他淡淡地瞥去一眼:“当年就那么怕体检,怎么过去那么久还是这样。”
反而是银蛇猝不及防地愣了下,手停在他身侧,仰起头:“你还记得?”
蜘蛛眉毛都没动一下,手肘抵着她的肩,把她推开两步:“如果连这种事情都忘记了,我会去医疗部做检查并考虑退休的事情。”顺便“啪”地拍掉那只偷偷摸摸绕过他去按楼层的手。
嘶——银蛇倒吸一口冷气,抽走被打的手揉揉,还虚张声势地瞪眼:“你又没提过,我怎么知道!”
蜘蛛没说话。
他确实记得红姐从贫民窟带回来个小姑娘的那一天。
特别小的一团,被包在红色风衣外套里,一段腕骨露在外面,紧紧搂抱着赤发女人的脖颈,嶙峋得可怜,霓虹夜里的城市在下雨,沾了水的兜帽沉甸甸地滑下来,一头银发在白炽灯下亮得璀璨。
实际十二岁,但看起来只有十岁上下,营养不良,瘦得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眼神却凶得很,好像靠近一点都会被蛮横地咬出个血印来,红姐叮嘱他照顾,他带人去医务室做检查,一回头人不见了。
他那时候也不过十八岁,一时疏忽,还真的让个没经过任何训练的小姑娘从自己手下逃走了。
她那时候就特别擅长东躲西藏,前后追了一个多小时,横跨数十层楼,直到女孩跑累了,松开手从通风管道上掉下来,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接,红衣银发,月光轻飘飘地落在他怀里,女孩瘦弱的手臂搭在他肩上,像搂着绫红鱼那样搂着他,不挣扎了。
他如今对这栋楼了如指掌,全拜她所赐。
到底不是十二岁了,银蛇好像也就是随口一提,很快注意力就被吸引走了,拿胳膊推推他:“哎——你说,退休以后你想做什么啊?”
她居然真的在思考退休以后的事情吗?蜘蛛看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把“活不到那时候”几个字默默咽下去。
大约是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他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下这个从未想过的问题。
半晌,他谨慎道:“看看攒的钱够不够在第二空间定居。”
银蛇啊了一声:“好无趣的梦想。”
蜘蛛:“……”
他脑袋上冒出个井号:“那你呢?”
银蛇就等着这一问,顿时跳起来捧着脸颊,星星眼:“去看星星!”
反正第三空间是看不到星星,蜘蛛莫名因为这件事情得到了安慰,他面上不显,只平淡道:“第一空间?那你要多攒些功勋。”
“No——nono——”银蛇竖起食指,装模作样地左右摆了摆,她震声道:“我!要!上!天!”
蜘蛛被这个大言不惭的梦想震惊了。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门叮一声打开,他拎着六年来只长了六厘米的人走出电梯:“你要是再这么滥用能力,我怀疑我定居第二空间了你还没能实现愿望。”
“放心啦!”银蛇摇头晃脑,“我体质比较特别,没那么容易失控的,而且用完能力、感觉不对劲的话都有注射稳定呃……”她的声音在那道越来越冷的视线下慢慢弱下去。
蜘蛛只想叹气,他捏了下眉心,第一百零一次耐心地说道:“那不是药,只是以……”
“只是以毒攻毒的法子!”银蛇抢答,她无辜地眨眼睛,恨不得背诵全文证明清白,“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着呢!”
蜘蛛忍无可忍,心说你记得个鬼,让你吃饭别挑食听了吗?长不高怪谁啊?又听见银蛇突然啊了一声,像是心虚一样地移开视线。
蜘蛛:“……”
他了然于心,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语气问:“忘记什么了?”
“呃……就是……”每年年度考核的笔试部分都低分飞过的银蛇吞吞吐吐,“你给我的笔记……最后那行……稳定剂……”
蜘蛛一瞬间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扭头盯她:“你没和隐者说?”
*
二十层。
江临带着叶由往后勤部走去。
在他刚刚说完那句“你不知道啊?”以后,对方眼神变了——知道什么?叶由的表情很强烈地传达了这个信号。
江临诧异:“不是吧?谁给你进行的新人培训,蜘蛛不是缉查局近十年来年末综评笔试第一吗?”
这不是每年度考核里笔试那块的必备知识嘛。
叶由沉默了下,如实回答:“……银蛇。”
“……哦,”江临干巴巴地说,那就不奇怪了,银蛇和蜘蛛的笔试成绩平均一下,勉强能凑个59.5。
不过银蛇实战成绩还是很不错的,难怪能教出个单枪匹马解决B级事件的新人,他悄悄地瞄了眼旁边的行走人形兵器。
人形兵器不明所以地歪头:“我不知道,然后呢?”
今天没有外勤,她头发散着,右侧随意夹在耳后,贴着耳廓垂下来的黑发微微晃动,有点长了,也不太打理的样子,落在锁骨处的尾端毛毛躁躁的,看起来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
看来是把技能点全用来点战斗了,江临收回思绪。
“特殊能力对身体和精神造成的影响是不可逆转的,”他一边带路一边给她继续解释,“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依靠特殊能力,而是更多地使用冷热兵器,另外,苏醒者的身体素质大约在普通人的两到三倍——当然,受了致命伤还是会死的。”
叶由仔细听着。
“在使用能力以后,我们体内的熵会发生增长,简而言之就是身体和精神出现不同程度的混乱,这时候,稳定剂就派上用场了,”江临说,“但是稳定剂只是维持新的平衡,而不是回到使用能力之前的状态。”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后勤处。
他刷了门禁卡,轻车熟路地走向冒着白色雾气的冰柜,随手抽出一只递给她。
叶由接过仔细看了看,玻璃管里放着的是浅蓝色的液体,微微一动就会摇晃。
在冷气流逝前就被抽走了,江临把它放回去,“有特殊能力的苏醒者每月最多可申领三支,身边常备的不能超过三支,在特殊情况下需要超额使用的——打报告,一篇三千字。”
管控很严格嘛,叶由咋舌,她往深处望了望,这样的冰柜有三四个,起码有数百支:“如果伤害是不可逆转,那岂不是总有一天会到达极限?那会怎么样?”
江临说:“会变成失控的苏醒者,或者被曾经的同伴杀死,或者勇敢地自我了断。”
他随手关上冰柜门,转头就看见她仿若凝固一样的表情,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干嘛这么沉重,干咱们这一行的嘛,对自己的结局早就有准备了……他们有没有和你说过局里的首要准则是什么?
叶由嗯了一声:“‘宁可不做,不可出错。’”
“那是规章制度里写的,”江临摆摆手,“我们私底下还有另外一套。”
另外一套?叶由一怔,看着对方转过身来,在接触到视线的一瞬间,她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江临不知何时收敛起了眼里那种吊儿郎当的笑意,眉目沉稳下来,看起来有点认真。
他说:“‘凡人终有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