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动气
沈宴随着方常入了大殿,一路行至内殿。
只见赵桓身穿赤色金丝龙袍,正微微俯身,低头看着摆在桌案上的画卷。
脚步声渐近,赵桓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皱眉道:“怎么脸色如此苍白,可是身子不舒服?方常,还不赶紧去叫太医来!”
“圣上,”沈宴抬起双手,俯身行礼道,“不必费心,不过就是儿时落下的老毛病而已。”
赵桓听见这话,紧皱的眉毛瞬间散开,语气也似乎缓和了不少。
他嗓音平和,说:“允执,来朕这儿,你也来瞧瞧这幅画,看看这画技如何?”
沈宴走近,瞧见画上的人时,整个人便有些愣怔了。
画上正是手持长雁刀的沈万仇。
五官锋利,一身玄甲,在日色的照耀之下,玄甲铜上似乎泛着冷光,他张着嘴,高举长雁刀,回身往后瞧,侧脸上还留着几道血痕。
身后,是前仆后继,浴血杀敌的众多兵将。
赵桓此时拿出这副画,其中的含义简直就是不言而喻。
沈宴回神,只听身边人悠悠感叹道:“想当年,朕第一次去往边疆,便是由大将军亲自带在身边的,这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
“朕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被大将军拎上战场时,朕晕头转向的模样,当时啊,可是被他嘲笑了好久。”
沈宴自然是明白赵桓说这些话的意思。
不过就是想借父亲的面子,让自己接下大理寺的烂摊子。
毕竟,自己可是唯一被玄阳观举荐到赵桓跟前的人。
尽管这都是自己一手促成的结果,不过,这个当口,该演还是得演。
沈宴侧首,握拳抵在唇边,又轻轻咳嗽几声,开口说话时,嗓音中满满都是怀念,只夹着几缕无奈。
“父亲向来不拘小节,多谢圣上当时未有怪罪,”他语气稍作停顿,又继续试探道,“圣上,今晨送入镇北王府的圣旨,我……”
“允执,”赵桓打断了沈宴的话,语气沉了下去:“你想抗旨吗?”
沈宴敛下眉眼,唇角掠过冷笑,他一撩衣袍,缓慢跪了下去,道:“多谢圣上信任,只是,我素来闲散惯了,又从未接触官场之事,恐怕会让圣上失望。”
赵桓盯着他的发顶,冷然不语。
沈宴丝毫不在意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继续演着:“朝中人才济济,想来能够担任此位的人也比比皆是,望圣上三思。”
他话音落下,便听见身侧传来画卷转动的声音,直到那副《将军征战图》被收好,赵桓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允执,你可知这副《将军征战图》出自何人之手?”
沈宴回答:“这幅画乃是程太傅应先帝之要求,亲笔所画。”
听见沈宴的回答,赵桓负手而立,淡淡道:“不错,那你可知又是何人向朕举荐你为大理寺卿?”
沈宴适时抬头,眼中流露出几分疑惑,又在赵桓意味深长的目光里转为了肯定,“是程太傅?”
“允执啊,”沈桓俯身,伸手将沈宴从地上扶起来,将手边的画卷递到他怀里,同他对视,目光沉沉,“父皇在世时,大将军乃是他的左膀右臂,与父皇更是如同亲兄弟一般,这幅画被父皇保留至今,难道还不能说明二人情谊之深重吗?”
“如今,朕将这画卷赠还于你,朕希望你能像你父亲为父皇守大邺江山一般,也替朕守一守这江山罢。”
沈宴低头,视线落在怀中的卷轴上,他眼眸微垂,手指轻轻摩挲着卷轴。
赵桓瞧着他,察觉到了沈宴的动摇。
他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沈宴的肩膀,语气有些沉:“朕记得,你还是程太傅的关门弟子,程太傅举荐你,对你也是寄予厚望,你……真的不愿意吗?”
赵桓言尽于此,也只剩下沉默。
整个大殿陷入了长久的静谧之中。
良久后,沈宴终于有了反应。
他未有跪地,双手将卷轴举过头顶,俯身行礼,眼底的冰冷被长睫遮挡,看不出任何的异样,缓缓道:“臣,定不负圣上厚爱。”
——
沈宴从宫里出来,一言不发上了马车,卷轴被他放在一旁,他耳边回响起赵桓的话,唇角微勾。
若说是演戏,他赵桓的确是无人可及。
谎话信手拈来,倘若再无人提醒,恐怕连他自己都觉得说得都是真话了。
马车驶过长街,外头逐渐传来街头商贩的吆喝声,热闹极了。
“郎君,买朵花儿吗?”一道稚嫩嗓音响起,随即又是赤羽打发人的声音。
“嘿!小姑娘你这多危险,没瞧见马车来了吗?”
“哥哥,买躲花儿罢!”
“喏,收了钱快回家去!”
“谢谢哥哥!”卖花的小姑娘收了铜板,兴高采烈起来,她连连躬身,悄悄将手心里的纸条塞给了赤羽,随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沈宴正闭目养神,并不在意外头发生的事儿。
不多时,赤羽却靠近窗子,低声道:“郎君,徐将军在云湘楼等您。”
沈宴双目未睁,仍旧往后靠着,“是刚才的小姑娘?”
“是,郎君可要去?”
“他都如此费心了,便去云湘楼坐坐罢。”
……
沈宴并未第一时间去云湘楼,先是回了趟王府,这才慢慢悠悠地去往云湘楼。
厢房内,徐松石思绪翻涌,听了自家妹妹的话后,他原本是怀疑沈宴想借元家遮挡,成为暗中的执棋人。
再伺机而动,将袁家一网打尽。
可怎么也没想到,这小王爷如今竟然成了大理寺卿。
按着小王爷的性子,这回恐怕要直接站到袁家的对立面去了。
不过,既然如此,那为何元家二娘子与小王爷会同时出现在云湘楼,难道不过是巧合而已?
可那雪狐大氅又该如何解释?
徐松石在边疆多年,他可不认为这雪狐皮是什么寻常物件儿。
“咚咚咚”外头传来敲门声,随即厢房门被人推开,徐松石立马收回思绪,起身相迎。
“小王爷,”徐松石拱手行礼,又朝着门外喊道,“卫鑫,去上壶新茶来!”
新茶很快被人送进来,徐松石主动替沈宴斟了茶,双手奉到他跟前,这才道,“王爷,李家之事已经解决,若日后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先前,徐松石虽明确向沈宴表示过投诚之心,但并没有得到沈宴的完全认可。
李家之事不过也只是敲门砖。
就算日后得沈宴认可,他心中也清楚,自己不过就是颗棋子。
若有必要,他随时奉上自己这条命。
一切也只为了能让徐家众人能平安活下去,有生的机会。
而不是像李家人一样,白白丢了性命。
只是如今,想来他还不能算是沈宴真正认可的棋子。
沈宴端起茶盏,只闻了下便又放了回去。
他移开目光,看向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道:“徐将军,殿下曾被送入昭国之事,你可知晓?”
闻言,徐松石心中大骇。
他没想到,沈宴居然会查到了这儿,按理来说,这件事除了自己和圣上,该无人知晓才对。
沈宴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这就是自己先前被他拒之门外的原因?
现下沈宴既然问出口,想来也是知道了当初的事情。
而今,不过就是故意试探自己。
若是此番自己不说实话,恐怕只会……
思及此,徐松石忍不住抬手抹了下额角的冷汗,他抱拳单膝跪地,艰难开了口:“当夜,是我亲自送大将军出了平州……”
赤羽站在沈宴身后,听见这话时,心口都颤了颤,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沈宴,生怕自家王爷情绪波动过大,伤了身子。
沈宴瞳孔骤缩,只觉得呼吸滞留在胸口,心脏处传来瞬间的刺痛,唇色都白了。
竟当真是如此,那殿下呢?
殿下又是否知道是徐松石亲手将她送去了昭国?
被自己一手提拔,委以全部信任的副将推入深渊,何其荒唐?
当初他只怀疑赵瑾棠在平州失踪之事与李袁两家有关,其他并未多想。
后来在袖玉堂又从赵瑾棠口中得知她被送入昭国的事情时,沈宴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徐松石脱不了干系。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事实远比自己猜测的更令人寒心。
先前若不是为了计划顺利推进,需要这颗主动送上门的棋子,他又如何会放过徐松石?
而今亲耳听到从徐松石口中说出这事儿,沈宴指尖微颤,忍不住摇摇头,只觉得荒诞无稽,而后蓦地笑出了声。
他单手撑着脑袋,静静地望向跪在地上的人,唇上仍旧是毫无血色,神情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发冷。
“徐将军,殿下当真是错看你了,”沈宴眸中晦暗不明,语调中却隐隐带了些笑意,“若是本王没有查到这事儿,你是不是想瞒过去了?”
“做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你还想要本王保下徐家人,徐松石啊徐松石,你说是本王蠢,还是你蠢?”
沈宴语调温和平静,却让听着这话的人,遍体生寒。
徐松石动作迅速的变成了为双膝跪地,深深伏地,额头紧贴着地面,急声道。
“王爷,我也是事后才知道马车上的人是大将军,可当时已经来不及了,圣上……赵桓!赵桓用我家人的性命威胁于我,我……我也是没办法啊!”
沈宴气笑了,飞快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脚就将徐松石踹翻在地。
以至于用力过猛,他身形都跟着晃了晃。
“徐松石,若不是为了替殿下讨回公道,你以为你能在本王眼皮子底下活这么久?”沈宴手撑着桌子,胸口起伏。
他眸色冰冷,神情变得难看起来,不复平日里的端方雅正的模样。
“郎君!”赤羽急忙伸手将人扶住,连声开口,“您当心身子,郎中说了,您要静养,不可随意动气。”
沈宴呼吸渐渐平复,他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徐松石,你该庆幸,你如今还有点用。”
话落,沈宴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身后,徐松石陡然松了口气,今日之后,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只要自己有用,只要沈宴在,徐家至少能保住。
徐家在沈宴手中,总好过在赵桓手中。
毕竟,赵桓这只笑面虎太过心狠手辣,若不提早做好退路,将来东窗事发,哪里还有命活,更别说保下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