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云雾之中,周遭皆被白纱笼罩,方才攀爬的天阶早已隐匿无踪,宛如步入迷雾,前路漫漫无尽,后路亦难追溯。
原计划本是,若龙煊不放行,他还需设法卸其戒备,然他并非只为欺瞒,实乃帝君之言,令他不得已而为之。
谁知龙煊竟直接舍弃,延寿慌了神,正想去追,不巧司命传音,天帝欲见延寿,不是普通的见,而是要求延寿上天阶。
向下是诛仙台,朝上则是天阶。
天阶九十九级,能登绝顶者,寥若晨星。任你昔日如何光华加身,如何众星捧月,如何睥睨众生,一旦受罚于天阶,亦须在众大小仙神注视之下,一步一跪,拾阶而上。天帝欲责一人,生死自不待言,亦非简单跪罚可了。九十九级天阶,天罚随机而降,身心俱受折磨。即便登临绝顶,亦已精疲神离,神魂俱散,若陷入癫狂,将被永封于四重冰渊之地,永生永世不得出。
诚然,舍弃神职,斩断执念,若能就此沉沦于四重冰渊之中,永世封印,亦可谓是一种解脱。世事无常,或许正是在那无尽的冰雪之下,方能寻得心灵的安宁,纵使不复见天日,亦可得一份超脱世俗的清净。
然大多数人,面对天罚,难于承受,终在天阶之上香消魂灭,形神俱亡。
挺身而立,继而屈膝跪下,三道天雷便如狂龙出海,轰然而至。雷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延寿的魂魄一同震碎。
身处天雷之中,他只觉周身筋骨剧痛,如遭万箭穿心,眉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唇角溢出一缕鲜血,却是紧咬牙关,强自压下喉间的惨呼。
延寿深知,此刻万万不能松懈,一旦稍有偏差,便将坠落诛仙台,化为灰烬,永世不复。他心神一凛,急忙调息运气,竭力稳住身形。
于这天阶之上,诸般法术皆任施展,唯不得越级而行,此或为天帝垂怜之至,留一线生机而已。
干咳几声后,延寿接着起身跪下一阶,顿觉一阵凉意,低头一看竟有青色火焰,犹如幽冥之火,微弱却持久,散发出淡淡的冷光。起初并无明显痛感,只是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逐渐蔓延至全身。延寿的神志开始恍惚,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仿佛置身于一个虚幻的世界。
这便是天火一层——青焰。
慧远踏入禅房,见那公子已然起身,虽是面生,却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不凡。两相一揖,分主宾坐定。
那茶水已然凉透,慧远揭盖一看,便命小僧取他的苦丁茶来。双手轻抚身边的小壶,拭巾裹住壶把,稳稳提下。先将茶饼置于火上微烤,去其水分,再以茶碾细细碾作末粉。添水入釜,静候水沸。
待得水声渐起,慧远方缓缓开口,眉间已染白霜,但目光炯炯,精神矍铄,“施主不远万里而来,所为何事?”
“禅师何以见得,非佛法之议?”
慧远微笑道:“惭愧,贫僧妄自揣测,施主心意不在经卷。”
“禅师慧眼如炬,不知禅师喜言简意赅,抑或娓娓道来呢?”龙煊抬眼问道,慧远再次微笑,“施主随意便好。”
“禅师可否有空听在下说个故事。”
“施主请讲。” 慧远闻言神色如常,仔细听了听茶釜中的声响。
煮水分为三沸,“茶圣”陆修之在《茶经》中提到: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
眼下,刚至“一沸”。
“多年前的一日,一人忽接一封好友来函。二人久未通音讯,今一封书信,令友人惊慌不已,急忙策马前往。然入城之际,顿觉死亡与恐惧弥漫其间,城中百姓仿佛皆患重疾。或高热不退,或呼吸急促,或咳血不止,更有甚者三症兼备。好友精通医术,饱读医书,竟始终难觅病因,唯凭草药与降温之法,以护病患不致高热伤脑。
好友夜不能寐,屡屡起身察看病患之状,晨曦初露即赴林中采药,然亦不敢远离,因四野皆乱,人心惶惶。后来发生了什么,禅师何不揣测一二?”
“这好友想到什么办法了吗?”
龙煊微微摇头,“疫病竟也就这么消失了,自然,人也消失了。”
“发展此地步,倒是颇为唏嘘。”
“多年后,那医者诱导一外乡人去了一处地方。”
“哦……何地?”
“那外乡人误入流沙之中,原以为命不久矣,却落入一意外之地。”
“……”
“身下净是森森白骨。”
慧远的手明显一顿,疑窦丛生,“这……”
“堆积成山。”
提及此处,慧远的眼里划过一丝深远与骇然。
“禅师阅尽生死,竟亦畏惧乎?”龙煊眯了眯眼,却再也捉摸不透其他的情愫。
禅师默然良久,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悲怆,随即轻叹一声,缓缓道:“生死轮回,本是常事,然此等惨状,实令贫僧心生怖畏。众生皆苦,贫僧虽欲渡之,奈何力有未逮。施主所言之事,恐非寻常疫病所致,其中或有更深因果。”
龙煊闻言,微微颔首,目光深邃,似在思索,随即沉声道:“禅师慈悲,心怀天下。”
茶釜边缘已然连珠,此乃“二沸”。
下一阶。
青焰化作白焰,火焰瞬间增强,刀割般的灼热感袭来。延寿能感到皮肤被利刃割裂,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
延寿感到体内的力气逐渐被抽空,四肢无力,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仿佛肺部被火焰灼烧。
延寿面露痛苦之色,眉头紧锁,嘴唇微微发白,干涸的血迹更加鲜红。
“世人皆执着因果,有因无果也是常态。”慧远舀出一瓢水备用,然后将茶末倒入壶中。
“是吗?”
“施主何必执念太深,不若随缘放下。”慧远莞尔,目光深邃。
“在下放不下,禅师亦然,或有些人,不过是自食其果,禅师看来已然洞察在下此番用意了。”
“施主慧心明澈。”慧远颔首,神态自若。
“禅师直言在下‘不远万里而来’,伊始便已明了。”
“正是,贫僧在北疆待过一段时间,施主一来,贫僧便感知到了,有一种风沙裹挟的味道。”
茶釜内有如白浪翻滚,此为‘三沸’。
茶香渐起,室内一片宁静。
龙煊在抵达青松寺前,已先赴三沙镇一趟。三沙地处边境,漠隅同浩罕之间久争不下。八年前,三沙疫病肆虐,生灵涂炭,存活者多背井离乡。漠隅无声无息,悄然接管此镇。若问浩罕当时何为,却有内忧——哈努患重疾,高烧连绵,几近阴阳相隔。结果哈努硬生生地抗了下来,一月修养,逐渐恢复元气。
后浩罕欲再夺三沙,时已晚矣。漠隅以三沙为基,城墙之上,长枪短炮常年伺守,炮口黝黑,寒气逼人。浩罕虽心有不甘,奈何形势所迫,唯有吞咽苦果,然心中愤懑难平,遂大小纷争不断,世事纷扰,未有宁日。
龙煊来时,正值城墙守卫换班,遂变换身形,悄然潜入镇中。镇虽大,却人烟稀少,残存者或是老态龙钟,或是病重无钱医。询之,方知其余有用之所皆为漠隅所占,特定之地亦不可涉足,恐枪炮无眼,伤及无辜。
镇内唯余铁匠铺、杂货铺及一家药铺,皆为漠隅之伤残病号服务,未曾间断。老伯于药铺内提灯阅账,回身觅药,长叹一声:“这仗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打完,唉……”
“那晟国既可收浩罕,为何不把三沙也收了?收了不见得会好,但……总该比现在好。”
老伯再细细看了看,“公子所需已备妥,每日三服,煎汤内服。”
“老伯,我这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老伯摆摆手,“无妨,肺热罢了。”
“这几日一直如此,饭量未减,饿的极快,一路颠簸,恐非吉兆,疑染什么疫病,故冒险入镇,幸得老伯心善,愿为晚辈诊治。”
老伯笑了笑,“行医之人,哪有不救之理?公子莫虑,非疫病也。说起来,三沙以前起的疫病尤为严重,发热咳嗽,咳血不止,血色乌黑,病因至今未明,老朽枉读王叔和,临症不足矣!”
“那后来呢?”
老伯神色黯然,沉声道,“哪有什么后来?人啊,死的死,逃的逃。”
龙煊叹了口气,“唉……对了,老伯,我经过浩罕时,发现有好多流民,最近又发生冲突了?”
“嗐,可不是,先是东边的砾原与风岚又打起来了,流民都朝浩罕国内跑,听那些漠隅兵说,大晟朝廷要派人支援,哈努病逝,留给哈西王的就是这么一个烂摊子。
皆是因果啊!
哈西王当年装病不肯继位,一日突然跑了,浩罕的老臣们将地翻了个底朝天,实在拖不得了,群臣苦苦相劝,哈努只得继了位,兜兜转转,二十四年了,这位置竟还是哈西王的。”
“爹同他这外人说道什么!”一年轻男子提着一桶水进来,蹙眉不悦道。
“哈哈哈……嗐,说得多了些,公子莫介怀,陈年旧事罢了。”
“公子既已拿了药,趁早出去吧,战事吃紧,恐有性命之虞。”那男子表面关心龙煊,实则提醒,他们这里探不到什么消息,万一惹火上身,他们也担不起。
“对对对,年纪大了,絮絮叨叨的忘了正事了。”
“公子朝西门走,那里安全,漠隅和浩罕都不敢找死从那头绕。”
“西门?”
“对,公子切莫小心,”那男子勾着脖子朝外望了望,“定要贴墙走,沙子极其细软,稍有不慎,易陷入流沙中。”
“难道……之前出过事?”龙煊露出疑惑的神情。
“埋了不少人,没一个活着出来的。”
“竟有此事……”
不远处,前线又送伤员过来,男子急忙抻手示意,龙煊佯装畏葸离去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议论声,如花线一般细,“阿发,为何让他去西门?”
“若是奸细,被百夫长知晓,咱们吃不了兜着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人提着剑,想必是什么剑客,流沙于其而言,应该不算什么大难。”
老伯叹息道,“奸细吗?不像啊!唉……”
“八载春秋,弹指一挥间……”慧远喟然而叹,眼中似有万千感慨,“流光易逝,未曾暂留。”
“施主想问的不过是八年前三沙镇的疫病,因何而起,因何而止,是吗?”
慧远捏起磨成碎片的橘皮,轻轻撒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