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中……午时将至,高悬于空的艳阳依旧炽热,但老槐树下仍是阴凉非常,不时有和风透过树梢缓缓吹来,让人只觉畅意无比。
柳夫子离开已有两个时辰,陶丝窈和徐嘉沅还有剩下的二十余人仍伫立原地,仍不见夫子归来,饶是淡定如她也不由得添了一丝疑惑:“莫不是夫子真将他们忘了?”
这时,身旁一圆脸粉腮,生得十分可爱的粉衣女弟子便率先说出了她的心声。只见她扯了扯身旁一个身着淡黄色衣衫女子的手,低声嘟囔道:
“夫子怎得还不回来,莫不是把我们忘了?”
说这话时,她那双圆如杏仁的眼里满是不解。
“嘘,别乱说,我听父亲说这柳夫子来历可不小,开国元后的母族出身,不仅教学严谨,冷面无私,有时候连院长都拿她没办法。”
女子轻声提醒,可眼神里同样闪烁着疑惑。
一听说夫子这么厉害,圆脸女子只得悻悻地住了嘴。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等待多时的女弟子们以为是夫子回来了,忙不迭转头望去。
结果却见来人却不是柳夫子,而是另一个女夫子。她约莫三十的年纪,一袭紫蓝衣裙衬得她风姿绰约,肤白如玉,微微上挑的眸眼明盈灵动,仿佛透着少女般的娇俏,全不似柳夫子那般稳重端庄。
但陶丝窈对这位女夫子却是熟悉不过了,算上在街上出手相助和入学选试的那两次,她们这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是的,她便是建议陶丝窈报考东隅书院的那位大人。
但见来人不是柳夫子,一众女弟子们多少有点失望。而将她们失望的表情一览无余的女夫子却是笑了笑道:“怎么?我不是柳夫子,你们很失望?”
女弟子们都是从小在世家礼教熏陶下长大的,自然不会承认,以免让师长难堪,便言辞客气地打起圆场:
“夫子说笑了,怎会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都是由我来授课呢?”
对于这些客气话,女夫子未在意,只是笑了笑道。女弟子们闻言俱都眼前一亮,纷纷定定地看向女夫子,似是等待她下一步指令。
“随我来。”
说罢,女夫子便转身,示意众人跟上。沿着南边铺着青瓷砖的小径前行,小径两侧,竹林繁茂,枝叶交横,恰好将那炽阳遮挡。不时有穿堂风缓缓拂来,裹挟着清淡竹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将周围的热气隔绝在外,令人通透舒畅。
然而,女弟子们却无心欣赏这惬意的竹林风光,只全神贯注地紧跟着夫子,满心都是对即将抵达的学堂的憧憬。
女夫子领着众人,沿着蜿蜒的小径,来到了一处占地开阔,门口木牌写着巽水二字的庭院,
不同于其他规整板正的传统学堂,这里没有一排排整齐划一的书桌,取而代之的是形态各异的光滑木墩,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上面还铺上了柔软的蒲团。唯一一张木桌上堆满了各种奇巧物件,例如机关摆件,偏门奇书等。
庭院中央则是巨大的梧桐树,粗壮的树干上挂着一块卷着白布的木头,旁边还有一条绳索,似是可以将这白布放下来,旁边还叠放着各样书籍。只是离得远有些看不真切。
但令人有些费解的是,这白布之下,竟还放着一盆烧得旺盛的火盆。而庭院一角还摆放着一座藤蔓秋千,比起学堂更似游玩之地。
“陶姐姐,这是学堂?怎么跟我自己家里用来玩耍的院子差不多?”
徐嘉沅低声与陶丝窈交谈着。其他女弟子亦有此感,此刻也与身旁的同伴交头接耳起来。
“不拘一格反而会别有洞天,况且我觉得……这夫子会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呢。”
陶丝窈笑着应道。
她的话刚落音,女夫子像是听到了一般,嘴角噙着淡笑转过身来。
“无需怀疑,这里便是你们今后学习的地方。”
夫子的声音清脆爽朗,带着满满的自信:
“我知道,这和你们认知里的学堂大相径庭,但在我看来,学问乃是学无止境的,你们也不该将自己困在那四方院中,抱着那一本本经史子集研读至老。若只有这般才能得到学问的话,那年年科考的状元榜花不都得被书呆子包揽了?”
女夫子这一番言论,听得众人面面相觑,大家隐隐觉得这话虽大胆,却别有一番道理。徐嘉沅忍不住反驳:
“夫子这话倒是新奇,可我们来书院不就是为了读圣贤书的吗?”
女夫子听了笑意更深,步伐轻盈地走向中央,面对大家:
“你们真觉得所有学问都在书里吗?”
说罢,她走到桌前,拿起一个结构复杂的兔子状的机巧摆件,轻轻转动旁边的手柄,原本静止的摆件瞬间运作起来,变得生动有趣好似真的活了一般,看得女弟子们目不转睛。
“这是机关术,一门古老却充满智慧的技艺。”
女夫子耐心讲解着,
“它不在经史子集里,却蕴含着古人对力量与结构的灵活理解。若只钻研书本,你们便会错过这般奇妙的知识。”
陶丝窈微微颔首,眼中满是思索,也不禁想起与女夫子前两次的相遇。既有过人智慧又有广阔远见,这位夫子果然非同凡响,她心道。
徐嘉沅则满脸兴奋,凑到模型前,恨不得立刻上手摆弄。其他女弟子们也有低声交流着,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女夫子见状,拍了拍手,待众人安静下来,她继续说道:
“所以,这世间学问不仅在书里,更在山川乡野,五湖四海,只要你细心揣摩便总能学到。如今我解了你们的疑惑,也该轮到你们解我的一个疑惑了。”
夫子说着便拉了拉那挂在白布旁边的绳索。只一瞬,那白布便垂直而下,足有一丈长,随后便见夫子敲了敲布面,缓缓道:
“这人生而便如白纸般一无所有,贫富贵贱皆有命数,那么我的问题是:何为女子长久的安身立命之本?”
女夫子的问题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激起层层涟漪。女弟子们先是一愣,随后便陷入了激烈的讨论之中。
圆脸的粉衣女弟子皱着眉头,沉思片刻后率先答道:
“夫子,我娘亲常教我,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且妇人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我觉得若想长久安身于世,便是要找个好夫婿。”
她的声音娇软,带着几分笃定,待说完后,双眼满含期待地望向女夫子,似在寻求认可。
“好个夫者天也,那若天之将塌或夫君弃你而去……你又当如何?”
女夫子饶有兴致地反驳道。
轻飘飘一句话便让那圆脸的女弟子哑口无言:
是啊,若是如此?那我岂非只能坐以待毙?这娘亲也没教啊。
身着淡黄色衣衫的女弟子见状轻轻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仪态端庄地说道:
“我觉得人生在世,拥有无量钱财才是最重要的!再招个俊俏郎君入赘岂不逍遥又快意。”
她出身商贾之家,从小便被家里人耳濡目染关于银钱的重要性。是以这也是她的真实想法。
“钱财虽抵万能,但若旁人别有用心,到时只怕是……荣华富贵未享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女夫子看着她意味深长道。
淡黄色衣衫的女弟子听了这话亦生出后怕之意,随即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不再言语。
“夫子,我觉得一个愿意庇护自己的强大家族才是女子的立身之本,我爹就常说,即便我不嫁人,他也愿意养我一世呢!”
徐嘉沅也按耐不住,开始踊跃发言道。但这颇为孩子气的话一出,女弟子们都不禁笑了起来。
唯有女夫子轻声细语道:
“你是荣国公府的明嘉郡主吧?据我所知,荣国公府就你一个孙辈,须知从古至今,朝代更迭,家族倾覆不过一夕之间。倘若日后父母尊长都离你而去。那你当如何自保呢?”
徐嘉沅一听,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原本扬起的笑容瞬间僵住,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可反驳。她满心想着有亲长庇护便可安稳无忧,却从未想过家族也有风雨飘摇之时。
就在这时,良久不言的陶丝窈忽然站起身来,目光从容又坚定道:
“夫子,我以为女子长久的安身立命之本,是强大无需依附他人的自身。”
女夫子柳眉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依靠夫婿,会遭背叛离弃;靠钱财,也易遭他人觊觎;倚仗家族也难敌人生无常。”陶丝窈有条不紊地分辩着,“唯有自身强大,才能不为外物左右,自身所拥有的不管是学问、技艺,还是智慧,都能让我们在困境中求得生存。”
“说得好!”
女夫子拍了拍陶丝窈的肩头,满是欣赏,然后便走到中央的梧桐树下,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是本《女诫》,便见她道:
“它能教你如何为人母为人妻,却教不了你身为女子面对不公如何自救,因而此书无用……”
旋即便丢入烧得正旺的火盆中,不到一刻便化为了灰烬。
一众女弟子见后难掩震惊和迷惑,此书是她们自幼研习的准则,一直奉为圭臬不敢有违,可今日她们才发现正如夫子所言:此书只教了她们如何为人妻为人母,若遇不公该如何反抗?好像女子天生便该逆来顺受,可这又是谁规定的呢?她们又为何一定要遵守呢?
女夫子停顿片刻后又要拿起一本《商经》,
“它能教你如何揽尽天下财富,却教不了你如何抵御人心险恶,此书同样无用。”
话落,这书也被抛入了火盆当中,瞬间被火焰吞噬。淡黄衣衫的女子认得这本书,她爹爹可是抱着这本书日日夜夜钻研呢,却也诚如夫子所言,即便如此,爹爹也难免遭人算计……
女夫子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女弟子,只见她们或思索,或困惑,或不言。最后目光落在那仍燃烧着的火盆上,方收回视线道:
“今日的探讨,只是个开端。”
女夫子重新看向众人笑道:
“今日开课第一天,课业便给你们留个简单的吧,回去想想今日的问题,明日写篇感悟给我。”
女弟子们纷纷点头,虽然心中仍有诸多疑惑,但夫子所言却像一道光,照亮了她们心底从未触及的角落。
“好了,今日就到这儿,大家回去吧。待会儿会有助教给你们安排学舍。”
女夫子挥了挥手,示意众人离开,“散学!”
女弟子们成群结队四散离去,欢声笑语在竹林间回荡,直至消失不见沿着蜿蜒的小径渐渐远去。
徐嘉沅也打算放下行李准备去静室自省了,她可不想再招惹那个不苟言笑的柳夫子。但想到某个家伙比她更惨,自省完还要写五篇悔过书呢!
想到这儿,她原本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陶丝窈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到庭院中的藤蔓秋千旁,轻轻坐下,望着眼前这片充满别样氛围的天地,心中默默归整着今日夫子所说的话。
不知何时,女夫子悄然走到她身边,也在一旁的木墩上坐下,笑着夸赞说道:
“小姑娘不错嘛,果然没看错你。”
陶丝窈连忙起身,恭敬说道:
“是夫子教得好,让我受益匪浅。”
女夫子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目光望向远方,悠悠说道:
“现下无人,你我便当是朋友相处般随意些,对了,你可知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
陶丝窈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好奇。
“还是为了赈灾的事……”
女夫子眼中闪过一丝锐意的光芒:
“那些个老臣,一听太子殿下让皇商带头捐赠,就跟要了他们的命似的,纷纷说此举万万不能!容易动摇民心……呵!谁不知道那些皇商十有七八都是他们的人!让他们捐粮还不如从他们身上剜块肉呢……”
女夫子说到这儿忽然一顿,看向陶丝窈面上满是揶揄的笑:
“还好有你那小情郎在,他说靖都调粮,需调度人马,路途遥远又繁琐无比,等到粮食运抵灾区,又不知要枉送多少无辜性命,”
“诸位大人皆是忠君爱国之臣,想必也不愿意见到这般局面吧。这话一出立马将那些老臣的嘴堵得死死的,……小姑娘眼光不错啊。”
陶丝窈脸颊登时泛起红霞,又羞又急地辩驳道:
“夫子,您就别打趣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