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桑郁脑子里有一刹是空白的。
她记忆里沈观还是金銮殿里的小殿下,日后是要执掌天界的,神仙寿数绵长,怎么会死呢。
“沈观,你醒醒。”
屋子里一瞬间变得很寂静,连冷眼旁观的青桥都丢下擦了不知多少遍的茶碗,慢慢凑了过来。
龙渊好像才发现这里还趴着个人,小心翼翼地睨着众人神色,话音放得无比轻,“这是……小殿下?”
没人应她。
但她也不需要谁回应了,当即识趣地闭了嘴,站到一旁去了。
“我可什么都没做啊。”青桥抬起眼觑着承桑郁,“怎么说他救过我一命,我良心还是在的。何况他死了对我没好处,我就更没必要对他下手了。”
其实不需要青桥解释,承桑郁也能猜出是这阵法或许真的只对凡人有用。与她共用身体那只小妖能有什么能耐呢,将它单独分离出来都不一定能活,何况还要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到底还是自己太苛刻了。
是她害死的沈观。
承桑郁手背碰触沈观侧脸一瞬,还能感觉到尸体尚有余温,死了没多久。她也不知自己该有什么情绪,只觉得心里有些空落,很不自在。
“就这样吧,我去与龙渊一同破阵,待此阵破了,大家好聚好散,就此别过。”
她哑着声吩咐完,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沈观,头也不回走了。
清瘦的身影没入门后,龙渊不明所以,但还是扯住承桑郁衣袖紧紧跟随。
这一趟出门,外头的景致又与她来时一样了。
那设阵之人莫非只欺凌弱小不成?
“主子。”走到开阔之地,龙渊变回了龙身,等着承桑郁坐上去:“这阵不能硬破吗?”
顿了顿,她又道:“毕竟城里本来就都是死人了,怎样都不会伤及无辜——倒是困住我的那座塔,可以一并端了。”
承桑郁却是摇头。
此阵是通天阁设的,硬破只会惊动他们,到时候就乱了。
她能猜出龙渊是被通天阁劫走了,唯独想不通通天阁内究竟是有何方高人,竟能算计到龙渊。她两手缩进袖摆,垂着眸瞥了眼龙渊,忽然问:“抱琴呢?你被带走前,与抱琴在一块么?”
“在呀,她就在我身后跟着,一个转身就不见了。”龙渊飞得不高,闻言只是轻轻晃一下龙头:“我也不知道我们当时到了什么地方,只记得被谁当头一棒,醒了之后就在那水下了。”
“这个账日后再和通天阁算。”
承桑郁话音没有起伏,龙渊知道她是在问自己作何态度,就低低应了一声。自己当然没有意见,这么多年了,什么事自然都不及自家主子重要。
但她隐隐还是担心,主子从来没有这样退让过,如果在计划之中那倒还好,可万一是另有隐情呢。
可看承桑郁不再开口,她也知道主子并不打算告诉她什么,就自觉地闭上了嘴,只沉默地飞着。
“龙渊,阵眼通常是在灵气最盛之处,你可有感受到附近哪里灵气最浓郁?”
龙渊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沉默半晌还是答了:“没有。”
不远处那片焦土周遭,还能看出有结境在,只是里头什么也没有了。承桑郁想起上回好像说要找什么东西,但最后与沈观争论了几句,就忘了。
罢了,不重要了。
承桑郁一抬手收了结境,明明入了夏,夜风吹过来还是有些冷。
“走吧,四处瞧瞧可还有别的线索。”
客栈里悄无人声,赏玉还在歇息,青桥早就变回原型缩去床尾的角落里了。
门还开着,但好像只有她们这一间还真实存在,外头大堂内风声呼啸,吹得沈观白发纷飞。
“死”这件事真的很奇妙,反正沈观发现自己已经死了时,莫名觉得如释重负。
随之而来的才是后知后觉的担忧。
承桑郁留在客栈里不会出事吧?
她知道自己死了吗?若知道了会怎么想?
沈观魂魄像所有死去的人一样,无知无觉到了冥界无馀栈。
此地他并不陌生,第二回来已经驾轻就熟地挑了一处地方坐下来了。
这间客栈是通往地府的一扇门之一,此时客栈人满为患,沈观一盏茶没喝完,被吵得脑子疼,干脆开门出去了。
无馀栈前一株槐一株柳,沈观看着随风摇动的柳条,莫名红了眼眶。
他在柳树边坐下了。
有渡夫陆续前来接人,沈观不知怎么想的,只是一声不吭坐着,看着门里的人们随着渡夫指引一步一步踏上了渡船。
客栈虽还会有新的魂魄进来,却是渐渐安静了。
不知坐了多久,身边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你不走?”
沈观抬头。
这人他也认得,名叫范泽休,是地府三十二城里一位小判官,上次来也是这人接待的他。沈观一手撑着地面站了起身,朝他点点头:“老朋友。”
那人吃了一惊:“饮尘?”
“别提了,饮尘剑可比我命长。”沈观并不是很想听到这个称呼,“你今日怎么跑来这里了?”
“有个朋友临时有事,我来替他。”范泽休靠在槐树旁,也不急着走,只是饶有兴趣地打听:“你怎么回事?找到你那心上人没?”
沈观目光一动。
片刻才苦笑着点头:“也许吧。”
且不说过往种种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她从始至终都不曾分一个眼神给自己,甚至自己死了都还在担心她会不会有事——也许他真的该睡了。
一觉醒来,他也许还是那个天界小殿下,到时候一切都如常,他这一生都不会有什么变动。
“不提了,”沈观笑着拍了下范泽休的肩:“你不是来接我去三十二城的?”
范泽休见状并不多问,跟着岔开了话题:“你不会介意我问一嘴别的吧?我记得当初的交易,并没有削除你的寿命,怎么只活了这么几年?”
沈观无所谓这个,左右事情都过去了,他是凡人也定了,没什么好忌讳的,就点头道:“死在阵法里头了。我猜是人界那个修仙组织,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法子,无馀栈里一大半人都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想来也是跟我一块死的。”
范泽休退后一步,等沈观先上了船。
他干什么都是慢悠悠的,行船也慢,却是很爱说笑:“最羡慕你一点,就是既来之则安之,我太久没有遇见像你这样的魂魄了。”
沈观不以为然:“众生百态,怎么活不是活。你每日观摩新来的魂魄,想来那才是有趣得很。”
范泽休只是笑笑。
“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回头见了老先生,可以给你个好差事。跟我一块?看看尘世百态,那千般万种滋味,看多了,你就知道了。”
“那便交与你了。”沈观也就应和着说,随意往空海一望,就要伸手进去。
范泽休眼疾手快按住他:“那可不能碰。空海里头不知多少恶鬼,你手伸进去,整个人就被拖下去了。从此入不了轮回,只能被迫成为恶鬼,永远困在里头。”
沈观不语,默默地收了手,还装模作样擦了擦手上并不存在的水。
范泽休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空海上空,就显得很“嘹亮”,听得沈观耳朵疼。
“原来你也怕死嘛,那我可就放心了。说到底,我真怕你会是那种很豁得出去的人,我都想不出什么能制约他,还怕你会不会因为这个惹出什么乱子——”他有话直说,“现在看来,倒显得我的担心多余了。”
“怕死人之常情。”沈观不明白他在笑什么,顿了顿又附一句:“何况我只是不想不入轮回。”
他舍得了命却舍不下魂魄,总是想着会有投胎转世,到时候虽什么都不记得,至少载着他魂魄的躯壳也能与她处在同一时空。
想到此处沈观往后一倒:他果然没救了。
“范大人,听说你们会替有些魂魄去看看他尚存于世的念想,你何时有空……”
范泽休扬起了笑容:“这可不行,我只是个小判官,私自查看名册都不行。不过你若是告诉我她生辰八字,等我借着公家的权了,倒是可以偷偷查一查。只不过也只能看这个,想去人间再看是不能了,这个你得亲自去问咱们阎王爷。”
沈观幻想被打破,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人间有些话本也不知是谁编的,什么野史都敢往上放。”
“给将死之人留个念想,也是好的。”范泽休笑够了,收了声:“也给还在人世的家人留一点希望,两全其美之事,就任他们去吧。”
范泽休行船很慢,身边别的渡夫船上都挤满了人,经过他们渡船时,渡夫们会挥一挥手打个招呼。
但范泽休从来不会正眼看他们,沈观觉得疑惑,还以为是他没看到,就在他眼前扬手:“你怎么不回话?”
“来这里做渡夫的都是有罪之人,轻易搭话当心被他们讹上。”他抬眼,“就是你,你也不想忙了一天之后,还要来应付他们的叫嚷吧。”
沈观闭了嘴。
算了,范泽休是东道主,怎么做总是有道理的。
但他听了这个解释,心中不免又有了疑云。
“范大人,你此趟前来,怕不是替谁的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