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云县传来消息,道是睿王一行人已落榻合云驿站,明日一早出发,若路上不耽误,最迟日入时分便能抵京。
宫墙深深,宏德殿中,元德皇帝赵乾落下朱笔,马上便有人上端来水盆,伺候皇帝擦脸醒神。
“朕近日总觉着记性有些不好。”皇帝眉头拧起,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朕记得之前安排的是老二出城门迎老大,方才脑中总想着老三。”
一旁的大太监钱忠道:“皇上,您是点了二殿下出城迎接,但之前三殿下同您提过一嘴想去接大殿下,您当时应下了。”
“朕应下了吗?”皇帝抬头看他,笑了笑,“那就由他去吧,朕忙了大半辈子国事,对他们几个孩子亏欠颇多,日常教导得少,所以说,他们也都不亲近朕。但能看见他们几个兄弟心往一块去,朕心里也踏实。”
“几位殿下都会理解皇上一片苦心的。”钱忠站到皇帝身后替他捏肩。
皇帝闭上眼,发出舒服的喟叹,忽而听见一声笑,问:“笑什么啊?”
钱忠讪讪道:“奴才是想起先帝爷了,当年先帝爷也……”
“也像我现在这么说话?”皇帝思量,“朕倒是忘了你入宫也得有将近三十年了,一进宫就到宏德殿来当值,那几年,你听过的先帝爷的话指不定比朕都还多!”
“奴才当年蒙先帝爷恩典,一入宫都还没怎么在外面吃苦,就被选中到宏德殿来。又被奴才的师父挑中,领着近身伺候先帝爷,这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不过皇上说奴才听先帝爷说话更多,那可真是折煞奴才了,先帝爷是个最勤政的主,平日待在宏德殿,除了批奏折就是接见大臣,哪有空同奴才们说话。奴才只是想起当年……”
话匣子由此开启。
思绪悠悠飞上房梁,逆着尘灰落下、横梁变旧的方向,跨越回近三十年前的那段光景。
那时所有人都还年轻着。
皇帝深沉而老练的眸光染上几分忆旧带来的流彩,是早就不属于他的、只出现在青年人眼中的华光。
“那年,二弟三弟还未赴封地就藩,四弟也还在……”
陆皇后积重难返,在一个料峭春夜中,于沉睡中悄然离去。守夜的宫女发现时,陆皇后呼吸已断,什么话都没留下。
彼时还是太子的赵乾匆忙赶到鸾凤殿,发冠歪斜,衣领未整。
而先帝早已坐在陆皇后床前,一言不发,水米不进。
先帝可以放任自己沉湎在悲痛中,丢下自己身上的身份,只做一个失去发妻的丈夫,但初立的新朝不能离开它的统治者,即便是辍朝期间,每日依旧有折子源源不断递上来。
太子暂代国事,安排朝中上下事宜,随后发出一道旨令——
所有皇子,即刻回宫,不论身在何处,肩负何任。
但其实,这旨令也只是下给陆皇后所出、太子的四个亲弟弟,只有这几个兄弟正值壮年,被安排在各地做事。先帝的其他皇子公主那时都还太小,本就都住在宫中,也不担职务在身。
此外,还有一位陆皇后所出的荣国公主,早几年就不在了。但太子下旨时,仍旧不可避免地想到这个妹妹——若妹妹泉下有知,便引魂魄回宫来看看他们吧,哪怕他们并不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再或者,她已经在那边见到他们的娘亲了……
先帝默许太子的行为。十日后,远在南地监管堤坝建造的四皇子景王最后一个回宫。
先帝憔悴得看不出人形,终于支撑不住晕倒,醒来时,他的五个儿子都跪在跟前,神色各异。
不日便要远赴封地的二皇子康王赵翰和三皇子淮王赵熠,供职工部的四皇子景王赵凌,以及最小的定王赵肃。所有人都在这了。
先帝喑哑开口,激起一层一层聒噪的哭声,他本想训斥他们除了哭还会干什么,可头脑一片空白。
他发现自己也只想哭,只会哭了。
他丧失了作为君主那高高在上指责他人的气魄,返回到他最熟悉的身份——他们的父亲,那个当年在战场上挥洒鲜血,只是希望许诺妻儿平安富贵一生的泥腿子。
他可以对臣子、对后妃、对那些后面出生的子女摆出生人勿近的可怖模样,但他永远无法在这五个儿子面前强装坚强——他们见过他小市民的市侩脸皮,见过他受伤后奄奄一息的脆弱。
也正是这些回忆,不断提醒他,只有不远处那个了无生气的华服女子、眼前五个泣不可仰的青年还有那个被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小女儿才是他真正的家人。
他们已经同甘苦过了。
他拼搏半生,都是为了他们。
他只希望他们好,死者不可挽回,但他希望活着的人都能平安顺遂一生。
他在五个儿子或不解或震惊的目光中,唤来那时的大太监。
还有一个金匣子,和一把剪子。
他艰难起身,松开自己束在头顶的发,剪下一缕交杂的黑白。
“父皇,您这是?”赵乾哽咽着,企图阻拦,可他哪里是武夫皇帝的对手,被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手腕。
随后手中被塞入一件冰凉的物什。
正是适才先帝剪自己头发用的那把剪刀。
赵乾在惶恐与不解中,听到他父亲苍老而虚弱的声音——
“你们一人剪一缕,放进去。”
他指着床边的金匣子,那缕从他头上落下的灰白发丝,早已安静躺在正中。
赵乾迟钝片刻,在太监的帮忙下取下发冠,绞断一缕黑发。
余光掠过,身后的几个弟弟也都相继松开长发。
已经封了康王、不日便要前往封地的二皇子开口:“大哥?”
赵乾将剪刀递给他。
一缕接着一缕,匣子中落满长短不同、黑白混杂的断发。
自始至终,先帝的目光追随剪刀,按次序落在他们五人身上。
那一句“父皇”终究没能出口。不知是谁难以忍耐,晦涩开口,挤出一个许久未用过的字。
“爹……”
生涩却亲切。
无关权势,无关地位,这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根本的联系,名为血脉,显作亲缘。
先帝捧起匣子,抬眸看他们。
“还少了人。少了你们娘……”
景王站起身来,抢过匣子,语气激动:“爹,你糊涂了,娘已经入棺了!”
皇后离世两个时辰内,就有专人来帮其香汤沐浴,玉琀含口,织金云锦包裹十二重,香料防腐,皂绢掩面。小殓流程走完后便是大殓入棺。三请三让移入梓宫,褚衾覆至胸腹,仅露出头部。
景王赶回时,梓宫停灵,他赶在封棺之前见到了皇后最后一面。
此后,瞻仰皇后,都只能通过那毫无生气的丝绢画像,是自我欺骗的凡人寄往另一个世界卑微眺望。
他几乎是下意识认为,他的草莽爹伤心糊涂了,要开棺破坏遗容剪发。
赵乾尚存三分理智:“父皇不可!”同时拉住弟弟,“老四!”
先帝垂下手,含着愠怒,大骂出声:“你们……真把你们老子我当成野蛮人了?刨人祖坟开人棺椁的事我那些年是做过。可这是你们娘!我还没老糊涂——”
激动之下,先帝剧烈地咳嗽起来。
“去……找一个红色的荷包……”
“爹?”五人俱是不解,脚下欲动未动。
先帝嗳叹:“罢了,你们早几年就不同我们同住了,大抵是找不到的……派宫人去找。应该是在这,再不然就是你们娘那间屋子……”
窗外弯月露头,天色已晚,寒凉夜风瑟飕吹过点灯者手上的火烛。
宏德殿和鸾凤殿中灯火通明,亮光煜煜。
“太子殿下,您瞧是这吗?”
通身白衣的宫人里里外外翻找,终于是在鸾凤殿中找到先帝说的那个荷包。
一个虽保存良好却显然有些年岁的棉布荷包,普通而朴素,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显得格格不入。
赵乾接过荷包,不发一言,转头向宏德殿疾步走去。
脚步声踏入,陪侍在先帝床前的众人都不由得转身看他。
“大哥。”
赵乾在众人的目光中迎上正欲起身的先帝:“父皇。”
“你看过里面的东西了吗?”先帝问他。
“没有。”他怔然摇头。
柔软的触感从手心传来,赵乾低头,五指一松,将荷包递给先帝。
先帝接过,浅笑一声,从荷包里拿出一缕红线缠绕的黑发。
“这是我和你们娘当年成亲时绞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温热的泪珠坠下先帝苍老的脸庞,穿过泪光,他看见那一抹最纯净的黑,是他和亡妻相濡以沫的几十年人生。
那时他是走投无路的一介粗野武夫,她是起义军头领的养女。成亲时,他跪着向义父承诺,他会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如今阴阳两隔,他是皇帝,她是皇后,隔着繁文缛节和金银织就的笼,死生永别。
他缓慢地解开红线,将这一缕黑发放入匣中:“我死之后,你们把这匣子给我一起埋咯……”
“爹!”众人激动道。
先帝恍若未闻。
“还少一缕你们妹妹的,但是……算了……”先帝自顾自开口。
“我平生两件事最遗憾。一件就是你们小的时候,我没能多管教你们,让她为你们操了太多的心。”先帝抬头看向身边的赵乾,“还有你们大哥,他也为你们付出了许多。我从前不满老大文弱,可随后想想,你们一个赛一个的鲁莽冲动,若再没有一个人来拉住你们……”
赵乾哭出声来,支撑住先帝的脊背。
先帝幽幽转头:“可我也会想,你为何当年就没能管住你妹妹呢?战场上刀枪无眼,我没丢掉自己的老命,反而是她这个最小的先走了。到底是你没管住她,还是我这个当爹的对她不够狠心,或许她最早开始同你们几个习武的时候,我就该把她关回去——”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赵乾满面泪痕,不敢置信。
赵怜的死是所有人不愿触碰的死穴,碰一次,痛一次,惟有避而不谈才是最恰当的做法。
眼见着一场不合时宜的争辩就要响起,偏还有人主动出来浇油。
“恕儿子直言,这事同大哥有什么关系?”景王赵凌上前,“明明是爹您自己,当年自大自满,总是瞧不起儿女,说什么要让我们自己挣功劳,连对小妹也是这样说,鼓动她上战场去搏那屁用没有的女将军名头!您可还记得,小妹十六岁第一回上前线就受了伤,娘当时没骂你?大哥没劝你……”
“老四别说了!”赵乾呵止赵凌。老二同老三也连忙制住冲动的赵凌。
“让他说,他说的错了吗?!”先帝苦笑一声,“我年轻时连自己的命都不放在眼里,老了遭报应了,这才明白失去至亲,痛如切肤。我拼了大半辈子,终于打下这江山,只希望你们同你们的子孙能过得比老子当年好!”
“但我清楚,我自己撑不了多久,这份基业迟早要交到你们手里。还好还好,老大的性子,做皇帝一定比我强……”
赵乾惶恐跪在先帝身前,连带着后面四人也一齐跪下。
“跪什么?!老子跟儿子说几句话,你们动不动就要跪,把我当成什么了?还怕我会砍你们头不成。”先帝扯着赵乾的孝服轻松将他揪起来。
纵使年迈,武将同文人的力量差距还是分明显现了出来。
赵乾心惊肉跳,一方面怕先帝因为赵怜同陆皇后相继离世受到太重打击而想不开,另一方面又不解亲爹眼下这一番言论所为何故。
“我如今只希望,你们兄弟几个能心往一处去,往后互相支撑,相敬相信,守好咱家的江山……”
……
“那之后不久,二弟三弟就去了封地,除了父皇驾崩那一回,再没回来过……”
将近三十年过去,赵乾头上白了一半,人也不似年轻时多情善感,聊起这些再不会轻易落泪,而是带着一种近似向往的怀念,去追忆至亲。
但他身上的沉稳冷静在时间的淬炼下更甚。先帝所言非虚,他比他爹更适合也更习惯于当皇帝,不怒自威,冷峻深沉,鲜少露出今日这般的柔情。
“老三想去接他大哥,也好,亲兄弟。”赵乾望进屋外一眼看不到头的黑夜,“他总算是有一回——”
钱忠悄悄看他。
就见皇帝好似在确定什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