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素伯的老道,形容狼狈,黑炁在面部乱窜,青筋在皮下跳动。
纵使如此狼狈,太素不忘正了正头上的莲花冠。
周兰泽笑起来,“素伯,谁将你逼到这份上?”
连五雷法都用出来了。此时被心魔侵蚀到如此地步。
毁容事小,五脏六腑受损,折寿是逃不过的了。
“道宗的杂|碎。”太素咬牙切齿,“他们杀了盗青。”
周兰泽只是“咦”了一声,编在侧边的麻花辫上,蚂蚁排着队爬过。
“那我们要给他收尸吧。”
毕竟他的尸体上,有眼睛。
太素冷面,“不用,他会回来的。”
被眼睛标记过的,都会回到该回的地方。
太素施咒压制心魔,打开乾坤袋。
半截尸骨从中坠落。
“少主,请您将就,先屈居于此吧。”
这半截尸骨,骨架偏大,看得出生前的主人异常健壮。只可惜从腰部被截断,不够完整。
但依旧,是极佳的尸骨。
周兰泽还记得,他们是如何捡到这半截尸骨的。
是在西京。
听说是什么西京的丞相府被抄家,血流成河的,当时他和素伯盗青恰在西京。
这种尸气血气重的地方,当然要去碰碰运气。
鬼使神差地,周兰泽仿佛被某种念力召引着,想去看一看。
正好碰见士兵往外丢尸骨。
甲胄士兵请示上峰。
“公子……三公子,不,纪十一的身体,您看……”
霞姿月韵的公子哥,被簇拥在他们当中,看不清神情,身形似乎有点站不住。
尽管前呼后拥,他也好像置身事外,茕茕独立,整个人都好像被雨润湿的水墨画,一片模糊。
“拿去喂狗。”
周兰泽听了心中一喜,赶忙招呼太素,一番道术障眼法,就将这残躯偷到手。
这副残躯根骨奇佳,无善无恶。非常干净。用来做僵尸傀儡,简直是天赐的完美躯壳。
当即他就让太素收进了乾坤袋。
他们在纪府盘桓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对应的另外半具骨架。
只得铩羽而归。
不过,在纪府时,周兰泽却是见着桩趣事。
在烧成断壁残垣的废墟之上。
曾经的高屋建瓴,几近被荡为寒烟。
焦土之上,轻烟悠然而升。
可想而知,当时这场火,烧得有多大。
那个公子,抱着一堆灰烬,侧躺在断瓦残垣里,蜷缩成一抹弯月。
嘴里反复呢喃着。
“重起……”
“为什么没有……重启。”
周兰泽今日想起,还觉得毛毛的。
不过那与周兰泽无关。
他只惦记他的完美躯壳。
到如今,半截骨架已朽烂得只剩白骨,上头的炁仍旧纯净如初。
可是……不完整,还是不完整。
一团灰绿色炁从“周郎”的躯体中脱出。
慢悠悠飘到了半具骨架上。
随后,附|体成功。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本该空洞静谧的半截骨架,从地上站了起来。
此时的周兰泽,只有下半身,能走动。
缺少上半身的他无法笑。
但他说话的语气含着笑意,“素伯,你说对了。”
半截骨架的腿骨挪动,朝向某个方向。
“盗青,在回来了。”
他们,都在回家了。
……
年山墓园。
晚霞漫天,鸡鸭成群。
小埋刚回来,先去围栏里和鸡鸭们打了圈招呼,“我回来啦!”
才乐颠颠跑去洗澡。
脚腕上的骨头链子,哐啦啦响。给沉寂一天的墓园木屋,带来了生机。
邱老头等了她一整天。
看到小埋过来,从小板凳上起身,呼地一把抱住小埋,半路拦截住。
“皮猴回来了!”
小埋:“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爷爷,先生还布置了课业呢。”
用拳头敲敲打打让邱德厚放她下来。
爷孙俩闹了一阵。
木屋里也热闹到深夜。小埋向邱德厚显摆今天学了什么,还要考考邱老头。
邱老头明知故问,极为配合,把小埋得意得不行。
到深夜,小埋终于呼呼大睡。馒头窝在她旁边,旁听了一天课,馒头的兔毛都炸开了。
果然,上学,在哪个时代,都不容易。
看他们都歇下了。
纪筝照旧,轻手轻脚出去练习咒语和画符。
耳坠的酆都冥灯,有所异样。
纪筝忽地转身,冥灯已经抄在手中。
面上的冷厉,摄魂夺魄。
但看到来人,纪筝的眸光不由闪动。
怎么会是……
“宁姝。”纪筝呼出声。
宁姝浑浑噩噩,被她唤醒,停在了墓道边。
她的身体穿过了墓碑。
显然是鬼魂了。
而且,不同于一般的鬼魂,宁姝浑身上下,缠满了红色的锁链。
纪筝试着催动酆都冥灯,灯芯的彼岸花闪了又灭。
宁姝的魂,她收不了。
也无法送宁姝去投胎。
“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宁姝露出苦笑。“我全都想起来了。”
她对周郎一见倾心,周郎选择苏婴后,她去找人下情降。
情降没起效。是因为根本没下。
她被骗了。
盗青取走的是她的血|肉,用诡术,把她做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死人。
因此,那天吃阳春面,纪筝的冥灯才会对宁姝似有感应,又似无感应。
现如今,诡术召唤了她。
活死人的状态破除,宁姝死去,灵魂已经属于邪术师一派。
永世不得投胎。
宁姝带着哭腔,“我为什么活得……好失败。”
“不,你没有败给任何人。”纪筝不近人情地道,“你只是败给了自己的恐惧。”
恐惧同时失去好友和爱人。
人,是被恐惧操纵着生活的。
这句话不知戳动了什么。
宁姝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同时,眼泪也从脸颊坠落。
纪筝不解:“为什么你要笑着哭?”
笑就是笑,哭就是哭。
从心而活。
为什么会有人,笑着哭呢?
奇异地,宁姝被安慰了。
原来,她那么害怕的纪姑娘……也有这样的一面。
比孩子还要天真,天真到残忍。后知后觉的。
或许有一天,纪姑娘也会有求不得的。
“喵。”
宁姝看向身后,一只漂亮的小白猫正紧紧盯着她。
灵活的尾巴竖起,显然在防备宁姝,防备她对自己的主人造成什么伤害。
宁姝走去,摸摸小猫的头。
与此同时,她的末那识被功德喵吸走。
白猫化身为原身册子状,投入纪筝怀抱。
纪筝想掀开一页,但手顿了顿。
功德簿,只收录对她心怀感激的灵魂。
宁姝,竟然感激她?
难道不是憎恨她吗?如果不是她,苏婴的降头不会解,她们俩也不会决裂。还可以继续粉饰太平地做一对好姊妹。
这下,纪筝生出了好奇之心。
宁姝,能感激她什么。
纪筝掀开新的一页。
【宁姝:谢谢你,救了阿婴】
哗啦啦地,血色锁魂链抽动,宁姝疼得面容扭曲,肢体僵硬地往邪术师的方向走。
纪筝涉足跟上。
她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宁姝立刻低吼制止:“别来,是回家。”
纪筝:“回家?哪个家?”
【南洋……唔……】
宁姝没能说完,禁言咒自动触发,宁姝的舌头肿胀了一大圈,连两颊都被鼓起来,发声都很困难。
她用悲哀的眼神看着纪筝,用最后的善意,冲纪筝摇了摇头。
纪筝静默着,目送宁姝的背影远去。
逐渐在山道的尽头,缩成一个看不到的小点。
只有随宁姝走动时的锁链声,还回荡在耳边。
南洋派……
纪筝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她终年在道宗修炼,鲜少接触歪门邪道。
偏远邪派,已这样成气候了吗。
不知怎地,她有种直觉。
来日,她和南洋派,必有一战。
……
静河镇里,宁姝暴毙的消息传开得很快。
纪筝去送了她最后一程。
即便知道躺在棺椁里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宁姝的能力,纪筝没有让那伽吃掉。和邪术师沾上关系的能力,她也怕那伽受到牵连。
纪筝问过功德簿:【她的能力是什么?】
【喵……让身体变轻盈,同时更美。】
宁姝想变漂亮变轻。
最终追逐的,还是遥不可及的名为爱的东西。
到死都把这种执念留在了末那识里啊。
在祭奠的灵堂上。
纪筝看到了意料之外的熟人。
苏婴。
出席丧礼的苏婴,没有哭。面无表情。
她毕恭毕敬地上了三炷香,静静审视着宁姝的画像。
素来顾盼生辉的丹凤眼里,眸光黯淡了几分。
出灵堂时,苏婴叫住了纪筝。
“陪我走走,可以吗?”
纪筝应允。
仲冬即将过去,年节近在眼前。
静河镇上,家家户户在挑选心仪的年货,零嘴铺子里围满了孩子们。
长得还没有柜台高,踮着脚摇手里的钱袋子,“我先买!”
抢到了先的孩子,捧着零嘴跑来。
撞在苏婴身上,他怀里薄脆掉了一地。
登时哇哇大哭。
苏婴望着那薄脆,面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她拿出银子赔给小孩。手不自觉地发着抖。
苏婴又想起了那个女学的同窗。
她总给苏婴带各式各样的小零嘴。两人坐在教书先生的眼皮子底下,仓鼠似的,将薄脆含在嘴里。
先生一背过身,她们就把含软了的薄脆,小心地咀嚼咽下。
先生从来都没有发现过呢。
两个人那么默契、那么谨慎、那么忠诚于彼此。
苏婴想,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呢。
她的同窗,躺在凉飕飕的灵堂里,再也不会醒来了。
冬风掠过人潮喧嚷的静河镇街道。
宁家门前的丧幡,高高扬起,而后落下。
风声随丧幡,一同归于寂静。
纪筝陪了苏婴一路。
但苏婴什么都没说。
纪筝在采买年货的时候,倒是听说了一桩似真似假的流言。
那天雷劈百花楼,官|府搜刮回一具腐烂的尸体,一身青衣,辨不清容貌。
放在停尸房。
好几个仵作去检验,但都告了病假,不日在家中都发了疯。
念叨什么“眼睛”。
属实邪门。
衙门急着要找人超|度了这尸体。
纪筝想起盗青胸骨上窝的眼睛徽记。
知道还是要和小师弟一起跑一趟。
处理好盗青才是。
但纪筝没赶得上。
当夜。
衙门停尸房内。腐烂过度的躯体,掀开白布,僵硬地坐了起来。
头嘎嘣嘎嘣扭向某个方向。
“回家。”盗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