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浔松手,凑到谢浮玉身边,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谢浮玉在看猫眼,准确地说,是在看遮住猫眼的小圆盖。
民宿房门内侧的猫眼配有圆形遮盖板,以防有人从外面透过圆孔窥伺内里的情况。
在这枚小巧的不锈钢圆盖表面,接近边缘的位置设有一处小圆柱似的凸起,方便门内人旋转圆盖,使猫眼呈无遮挡状态。
谢浮玉认为凸起的卡口原先应该处在下方,而现在,卡口正位于遮板的上方。
也就是说,有人曾经站在这里,拧开了遮板,甚至就立在他们所处的位置,透过猫眼向外看。
“你连卡口的上下都记得这么清楚?!”殷浔震惊。
“当然没有。”谢浮玉侧眸看了他一眼,“这上面有半截指纹,你用过猫眼吗?”
殷浔摇头。
“我也没有。”谢浮玉指着遮板底部侧面偏下的一处,“所以说有其他人来过。”
殷浔歪着脑袋,弯腰看了看,那枚指纹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谢浮玉推开他的脑袋,伸指推住卡口,将遮板顺时针拧开九十度,使猫眼完全地露出来,接着又顺方向拧了九十度,让遮板覆盖回去,卡口的位置的确实现了上下对调。
殷浔又凑过去,看见他留下的指纹与原先那枚叠合在一起,由此也证实了谢浮玉的猜测。
“但是我们没有办法更换房间。”他记得瞿悦然曾经尝试过换房,但被马丽娅拒绝了。
谢浮玉撇开他,在房间里前后转了一圈,最终停在窗户边。
“晚点见到马丽娅再说。”不过,他估计今天多半不会再见到对方。
谢浮玉心不在焉,视线上上下下地扫过窗户的边边角角,似是在寻找什么。半晌,他灵光一现,微微屈膝,终于如愿在玻璃窗上找到了一处几近透明的痕迹。
殷浔反应过来,直接半蹲在窗前,于另外半扇窗的左侧偏下处发现了另一枚指纹。
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闪过某个画面。
殷浔挤开认真思索的谢浮玉,降低重心,使身高维持在一米七左右的高度,他将脸贴近左侧的玻璃窗,而双臂张开,撑在窗台上,右手拇指贴向另一个指纹。
谢浮玉恍然大悟:“那个人曾经站在窗前向下看。”
受殷浔的启发,他很快联想到不速之客在看什么东西。
两人异口同声道:“帕莱蒙雕像。”
然而,能够看到帕莱蒙雕像的房间远不止这一间,整个二层凡是朝南的房间都可以清楚看见,那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况且留下的指纹如同刻意制造的破绽,那人根本不担心会被发现。
谢浮玉按了按眉心,饭后浓重的倦意于此刻麻痹了他的大脑。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毕竟,谁知道今夜怪物会不会准点出现呢?
殷浔昨晚熬了大半宿,天蒙蒙亮时刚睡着就被吵醒,早就困得不行。他打了个哈欠,跟着谢浮玉往靠近房门的那张床走去。
膝盖刚碰上床面,就被谢浮玉踹下来。
“睡你自己的床去。”被子里传出来一句闷声闷气的话。
殷浔浑水摸鱼的计划再度破产,只好灰溜溜地窝回靠窗的床,所幸谢浮玉忘了将枕头带走。
他把枕头搂进怀里,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
晚饭时果然没见到马丽娅,据留守在咖啡馆的人说,马丽娅傍晚回到吧台后,准备好一桌饭菜便再次消失。
有了前一夜的教训,临分别前,蒋泉再三提醒:“大家最好轮流守夜,千万不要打开窗户。”
谢浮玉却隐约觉得,开窗并不是夜晚死亡的条件。
回民宿时,他和殷浔依然走在最后面。
殷浔看见瞿悦然停在正对楼梯口的那一间房门前,抓着钥匙的手有些颤抖,怼了几次都没能把钥匙怼进锁孔。
恐惧、愤怒、无措,数种情绪糅杂在她身上,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已经濒临崩溃。
殷浔从她身后经过,冷不防说道:“保重。”
瞿悦然吓了一跳,钥匙脱手掉到地上,谢浮玉替她捡起来,插进锁孔,打开了门。
“早点休息。”他说。
瞿悦然抬手捂住脸,颤声道:“谢谢。”
谢浮玉余光扫过她贴满水钻的美甲,眸底划过一缕疑惑,默了默,和殷浔回到房里。
“瞿悦然有什么问题吗?”殷浔问。
以他对谢浮玉有限的了解而言,对方并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性格,一反常态地对某个人表示关心,必然是发现了一点东西。
谢浮玉皱着眉,有些迟疑地说道:“她右手拇指上的水钻好像掉了两个。”
那钻石是什么颜色的,又是什么形状,究竟是不是两个,他记不太清,但残存的胶痕能够作为钻石存在过的证据。
殷浔见他似有疲色,伸手捏了捏谢浮玉的肩膀,低声哄他:“明天再看,先睡吧。”
谢浮玉于是先进了浴室。
殷浔洗完澡走到他床边,低眉顺眼地央求道:“我想和你一起睡。”
这次估计是找到了正当理由,腰杆挺得板直,语气有商有量。
谢浮玉抱着被子,压着眼皮恹恹地看他。
殷浔说:“你的床离窗户远,如果被歌声蛊惑,能有充足的时间反应,睡一起也方便互相有个照应。”
他抱着自己的枕头,白天捋到脑后的额发耷拉在眉前,乖顺惹人怜爱。
谢浮玉鼻腔里溢出一声低笑,轻嘲某人连挟恩图报都学不会,瞧着凶巴巴的,不怎么好相处,实际温顺得像他家里养的那只阿拉斯加。
“上来吧。”他大方地腾出一个位置,把小狗放了上来。
殷浔得到准许,喜滋滋地把枕头摆在谢浮玉旁边,手脚麻利地爬上床,挨着他躺下。
两个人盖一条被子,仿佛不约而同地忘记了隔壁还有一床。
殷浔姿势板正,仰面躺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肚子上,明明什么都做过了,却守身如玉似的,克制地和谢浮玉之间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谢浮玉觉得好笑,故意侧身,抱住他一只胳膊,将脸贴了过去。
长而浓密的睫毛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蹭着殷浔裸露的皮肤,他披着那张正人君子的皮,心底却泛开酥酥麻麻的痒。
殷浔身上暖,谢浮玉偎着他,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绵长的呼吸细细密密喷洒在殷浔的胳膊上,他挺尸似的躺了半天,终于还是翻身抱住谢浮玉,下巴抵着他的发顶,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缓缓合上了双眼。
谢浮玉下午补足了觉,半夜将近三点时自然地醒了过来。
他抬眼看身侧的人,殷浔睡在床的外侧,像一方坚实的盾。
窗外,月色如瀑,皎然若水,虚空中荡开一声破碎的钟鸣,透明的玻璃上仿佛出现了尖顶十字的幻影。
谢浮玉恍惚中好像看见了教堂巍峨古朴的大门,他轻手轻脚爬起来,慢慢向着那片影子走去。
海浪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在他耳畔响起,伴随着浪潮冲击暗礁的声响,另一道空灵的吟唱缓缓响起。
“Ave——Maria——Ave Maria——”
明朗的月色照亮了楼前的广场,白得反光的砖石在夜晚散发着碧玉般的清辉,将纯白雕像点亮。
在宏伟的帕莱蒙像背面,高企的观景台上,隐隐有一道纤长身影随风摇晃。
她张开的翅膀宛如大天使一样坚不可摧,下半身完全被羽毛覆盖,幽蓝的尾羽漂亮得如同青金石磨成的群青颜料。
长发垂卷至地面,猎猎长风像掀起惊涛骇浪般吹起她的头发。
歌声于是随着四散的发丝绵延至四面八方,暗处蛰伏的猛兽也因此苏醒。
人类被引诱,歌声化作引路人交给那看不见的挚友的盲杖,当窗户自内向外推开,隐匿在黑暗中的异兽将遵循旧友的指引挑选合意的晚餐。
“阿郁,你在这里做什么?”
身后覆上一具温热的躯体,殷浔偏头在谢浮玉颈窝蹭了蹭,伸手与他十指交握,将快要失去意识的人从圣母颂的余音中唤醒。
“它在需要我。”谢浮玉被牢牢锁进男人怀里,他仰面失神地望向殷浔,语气难掩怅然。
“那都是怪物精心设下的圈套。”殷浔垂首,与他前额相抵,嗓音慵懒而沉缓,比塞壬的歌声更具蛊惑意味。
他说:“是我需要你。”
所以不要被鬼怪迷惑了心神,不要像飞蛾趋向光源那般走向它们。
我就在你身后,是牵绊住你的树根。
他们鼻尖厮磨,嘴唇若即若离,殷浔从那双迷蒙的眼中,看清谢浮玉正陷在半梦半醒的雾里。
然而转瞬间,短暂的温存被一阵猛烈的撞击冲破。
魔鬼鱼般的庞然大物卷土重来,这一次,殷浔看清了祂的脸。
那是被剜去双眼的帕莱蒙,他丰润幼态的面孔一半凹凸不平,形状奇异,另一半却保持着同雕像如出一辙的童真。
天使与恶魔两幅面孔,竟真实地共存于小海神身上,他的海豚长出了巨大的翅膀,前额伸出锋锐的犄角,笔直地朝着玻璃撞击。
谢浮玉被突如其来的哐啷声震醒,紧接着被殷浔攥住手腕,两人屏住呼吸,一起躲到了窗台下。
但帕莱蒙并没有离开,而是坚持不懈地与脆弱的玻璃作对,他驾驭着变异的海豚,向后撤开一点距离,随后指挥着海豚向窗户撞过去。
如此周而复始,窗框嗡然作响。
殷浔摸出手机,悄悄看了眼时间,帕莱蒙在他们房间的窗前停留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昨晚。
今夜与其说是随机挑选,倒不如说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极具针对性的进攻。
半人半鸟,帕莱蒙的引路人,是海妖塞壬。
那么,她会是白天站在窗前向下看的那个人吗?会是借着清扫工作出入自由的马丽娅吗?
没有时间复盘,因为头顶响起了玻璃碎裂的哔剥声。
不等殷浔反应,谢浮玉站起来,视线隔着玻璃落在帕莱蒙身上。
黑化的小海神骑在海豚背上,悬停在一丛矮树顶端。他空洞的双眼并不能使他因为看见谢浮玉而停下,塞壬的歌声仍在为他指引方向。
殷浔立在谢浮玉身侧,注意到海豚炯炯有神的双眼。
左面的玻璃已然出现了蛛网似的裂痕,似乎难以承受下一次撞击,而海豚摇头摆尾,显然已经蓄势待发。
下一秒,它驮着帕莱蒙撞过来。
与此同时,谢浮玉拉起殷浔床上的被子,盖在了那面玻璃上。
预想中玻璃破碎的声音并没有响起,殷浔透过另一半窗户,看见变异海豚的犄角在快要戳到玻璃前停了下来,它缓缓移动着,仿佛在寻找丢失的目标。
殷浔暗道不好,赶忙拉起耷拉在地上的另一半被子遮住了剩下一面玻璃。
窗外顿时安静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两人始终保持着高举棉被的动作,因为玻璃岌岌可危,并不敢用全力把被子贴上去。
尤其谢浮玉的双手完全没有支点,硬撑到现在,期间精力不济,已经换了几次手。
殷浔倒是还能再坚持一阵,但思忖片刻,他选择将被子掀开一小道缝隙。
视野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好......”好像走了,话音未落,殷浔掌下传来一阵猛烈的颤动。
“盖回去——”谢浮玉抬腿蹬了他一脚,还欲说他几句,但碍于不能大声讲话,只好皱眉看着殷浔。
殷浔立刻反应过来,窗外有月亮,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纯然的黑。刚才一定有什么堵在窗前,遮住了月光,可能是海豚庞大的身躯,也可能是它的眼睛。
他将功折罪,左手挪过去一些,替谢浮玉分担被子的重量。
两人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直到塞壬的歌声消失,谢浮玉才抖着僵硬的胳膊,松开了棉被。
月亮已经西沉,天空渐渐变了颜色,外面更亮了。
谢浮玉看向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距离帕莱蒙出现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现在是凌晨四点多。
两人脱力地靠坐在床前,各自揉了揉脸,保持清醒。
“不太对劲。”殷浔说。
的确,如果塞壬的目的在于引诱屋子里的人打开窗户,触犯禁忌,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