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宋知樾的消息时,辛愿也没闲着。
白亮顶灯在手机屏幕上反出刺眼的光,她眯着眼,将打了一半的“不好意思今晚临时加班不能一起吃饭……”一一删除,改成“好的,明天见”,按下发送,熄灭屏幕,回归工作状态。
眼下会议室内一片吵嚷,导演阮惠敏、星言视频过来的联合制片、从大学请来的艺术顾问、《明烛天南》编剧等一群人,正围绕着会议室中央的白板争论不休。
辛愿许月怡以及宝丽一干工作人员倒成了乙方,默不作声地坐在后面,等他们出讨论结果。
风投公司那边的资金拖拖拉拉,为了尽快开机,赶上明年开年大戏的排播,《明烛天南》的播出平台星言视频提出他们可以补上一部分预算。
虽然这一举措解决了筹备期的燃眉之急,开机迅速提上日程,代价却是平台方希望参与到主演的选择上来。
星言视频有自己控股的艺人经纪公司,旗下太子太女无数,演技颜值良莠不齐,但都在平台自制剧里小打小闹,离成为大流量或是实力派尚有差距。
因此谁都想来主旋律正剧《明烛天南》里分一杯羹,不仅可以为转型奠定基础,万一撞了大运,提名个视帝视后也不是没有可能。
阮惠敏对艺术有要求,不同意用星言的艺人,至少不能当主角。
而艺术顾问和编剧更苛刻,他们认为白板上的一大半演员照都底蕴浅薄,毫无古典气质,根本不适合这部走质感路线的电视剧。
阮惠敏看着白板墙最上方的主演人选,沉思道:“不行,这个虽然有流量,但是身材太瘦,男主是小将军,常年征战沙场,我感觉他连女主都抱不动。”
星言的联合制片郑姐说:“这是去年平台网播成绩最好的一番男演员,微博数据马上就要次顶流了,您要是连这个都看不上,我们真没得选……阮导,身材问题嘛,开机前让他抓紧时间锻炼,肌肉能上来的。”
阮惠敏还是不满意,“长得没有沧桑感啊,这大眼睛娃娃脸,我们又不是拍兰陵王。”
郑姐不高兴地说:“那阮导你提个人嘛!”
阮惠敏撇撇嘴,翻着模卡一言不发。
辛愿知道阮惠敏不是故意唱反调。她在日本好几年,对现在国内唯流量是尊的情况根本不了解。
而制片人的工作,就是对投资负责的基础上,帮导演把想讲的话说出来。
辛愿想了想,出声道:“《千叶栀》延期,沈虔档期空出来了,他可以吗?”
她从电脑里找到之前拍的定妆照,投放到幕布上。
沈虔虽然个体户,却是宝丽的老熟人,去年通过辛愿参与制作的那部爆剧大火,粉丝数据能和顶流打个来回。
最关键的是,他肌肉匀称有张力,气质也清新脱俗,私下走个性的日系打扮,不是寻常奶油小生的模样。
果然,阮惠敏眼前一亮,郑姐也“唔”了一声。
“沈虔是不错,但是辛制片你有没有想过,他现在片酬可不便宜,请他的话,剩下的演员……”郑姐抿了抿唇,“要不男二女二从我们提供的艺人里挑?”
她拿出几张照片,阮惠敏还没说话,艺术顾问摇摇头:“不说完全还原古代仕女图上的公主形象,但至少不能长成这个玻尿酸打多了的样子吧?”
郑姐耸耸肩:“预算只够用他俩,更便宜的只怕你们也看不上,当然啦,也可以用你们宝丽的艺人,价格方面你们自己去谈,不过预算方面,我们肯定要打点折了。”
她眼珠一转,“除非……”
辛愿平静说:“郑姐,有话直说。”
郑姐笑了起来:“辛制片,你是不是没演过戏?”
辛愿收敛笑容,“我不是科班出身,不合适。”
郑姐说:“到时候让阮导临时调教一下,能省个客串演员的片酬,而且你形象气质在那,肯定没问题的,你想想,美女制片亲自上场,再炒炒和沈虔的cp,省下一大笔营销费用,用在制作上不好吗?”
辛愿还没来得及说话,许月怡腾地一下站起身:“什么时候这个市场轮到制片人和演员炒cp了?这可是上星正剧,玩这套,不怕上面反感吗?”
郑姐不高兴地说:“我就是提个意见,你们也别这么大反应,不行的话,就再商量吧,开机往后拖着呗……再说你想找人沈虔,他还未必接呢!”
会议不欢而散。
星言视频一众人离开,阮惠敏和编剧走过来,拍了拍辛愿的肩,“我们也不是故意让辛制片夹在中间为难,只是他们给的演员……”
“明白。”辛愿得体微笑,“合作嘛,肯定不会一帆风顺,大家互相磨合就好。”
艺术顾问咧嘴说:“不过说真的,撇开炒作那套,郑姐提议你去客串个角色真可以试试,我昨晚从图书馆找了张仕女图发给阮导做参考,阮导还说和你长得像呢!”
辛愿哭笑不得,“真到了缺演员的时候,我当然义不容辞。”
送走剧组一干人等已经九点半了,又是他们这个组加班到最晚。
许月怡住得远,辛愿让她先回家,自己留在会议室收拾纸张材料。
为了省电,灯只开了一半,半掩的门外传来几句说话声。
“辛制片也太卷了,连我们也被迫跟着加班,唉,要是能转岗去策划部就好了……”
“可别说了,策划部主任今晚气吐血,朋友圈没看见吗?”
“什么什么?哎?没有啊,是不是秒删了!”
“我看看……还真是,反正就是因为今天策划部新来的那个叶愉心嘛,都说好聚餐迎新,饭店定好了,结果人下班不声不响打个车走了!”
“我靠!这么打主任的脸!”
“还没完,宣发部lily在一家私人club偶遇这位叶小姐,人正跟宋总眉来眼去呢!”
“那个宋总,大boss?”
辛愿听到这里,手上动作蓦然一滞。
他发过来的消息,是今晚和杨钧之吃饭。
可杨钧之是有孩子的,阮惠敏分明刚刚离开,那他们的孩子,交给谁来带呢?
宋知樾……应该不至于骗自己吧?
她猛然摇摇头,心底忽然升起另一种可能。
难道身为宋文女友的叶小姐,就是他的白月光?这么一来,不能结婚的原因,似乎也说得通了……
可是以她对宋知樾的了解,他心爱的女人,怎么说都应该更完美,更有气质一些。
辛愿撑着会议桌边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眉头像拢住了一团雾,凝结不展。
外面同样疑惑不已,“不会吧,叶不是文总相好吗?年会好多人都看见了,再说宋总不至于看上她啊,华天那么多美女,远的不提,辛制片好看多了好伐?”
辛愿听到这里,忍不住轻轻发出一点动静。
同事立刻噤了声,低声说:“好像会议室还有人,我们别八卦了,快下班吧。”
说话声和脚步声都散去了,偌大的公司里只剩下辛愿一人,安静到能听见墙壁缝隙里的电流嗡鸣。
她恍惚着将会议室收拾完毕,拖着疲乏的脚步走回办公室,灯也没开,在漆黑到只剩月光的沙发上坐下。
握在掌心的手机微微发热,辛愿叹了口气,打开和宋知樾的对话框,翻了翻聊天记录,又退了出去。
她该问他今晚是去见叶愉心吗?
她又该以什么样的立场来问他呢?
夜晚的办公室和白天不大一样,桌面上的陈设被包裹在一种静谧的混沌里,辛愿盯着被百叶窗分割成一条条的月光出神,过了许久,才发现指尖被掐出一道红痕。
宋知樾那些举动太温柔,太完美,太容易让人心头生了绮念,让她忘记,这原本只是一场交易。
而交易之外的其他东西,不过是徒劳的浪费。
她为自己轻而易举会动心而感到挫败,毕竟当初答应这个提议时,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
还好这一次动心,并没有让任何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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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愿木然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除了刚来北京时和室友一起逛过故宫,辛愿毕业后几乎没进过二环,与朝阳区的时尚繁华迥然不同,岁月在这里走得很慢。
现在还住皇城根儿下的子弟少了,大街小巷间穿插的不是游客,就是商业浓度极高的网红店。
偶有一两个生活气息浓重的四合院,也受不了时不时走进来参观的游人。
要么同流合污干起旗服旗头租赁拍照生意,要么只能闭门谢客,挂上“私人住宅请勿打扰”的铁牌。
宋知樾的红旗从张自忠路转进南吉祥胡同,光秃秃的枝桠从青瓦上伸了出来,灰色的砖墙下堆着褐色的落叶,偶有一两点暗红色,那是挂在门楣下的灯笼。
辛愿掩饰得很好,以至于宋知樾并没有发现她涂了遮瑕膏的黑眼圈,只是觉得她比平常话少一些。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因为要去见宋老爷子而紧张。
下车的时候,他自在地向她介绍:“我家在最里面那个院子,以前这几处都是有人住的,杨钧之家就胡同口……后来要么出国了,要么搬去郊区住别墅了,也就我爷爷,怎么都不愿离开他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
辛愿静静抿了下唇。
宋知樾温声说:“你别害怕,今天没有别人,家里除了爷爷,只有保姆和管家。”
辛愿点点头说好,握紧手提包的把手,跟随宋知樾迈进四合院大门。
这一处院落很大,足足三进,过了秀丽的垂花门,才看见站在内院中央的宋老爷子。
孙子第一次带姑娘上门,老爷子对这次会面也很重视,穿了件对襟唐装,笑盈盈立在一棵石榴树下,道:“来啦?”
“爷爷!”宋知樾介绍站在他身后半步的辛愿,“这是我上回跟你说的,女朋友,姓辛,单名一个愿字。”
辛愿立刻扮上一副得体温婉的笑容,“老爷子好。”
她将宋知樾提前准备好的茶叶交给旁边的管家,宋老爷子兴高采烈地打量她,称赞道:“气质真好!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辛愿今天穿了身淡绿色的旗袍和大衣,整个人春竹一样青翠挺拔,弯眼一笑,叫人如沐春风。
“老爷子好记性,我在宝丽工作,是Yulia的下属。”
“哦!宝丽成立三周年我去视察了!”宋老爷子拿手点点,“那会儿肯定见过。”
“好了爷爷,外面风大,我们还是进屋说吧。”
宋知樾张罗三人进正房客厅,还不忘指着后面,偷偷告诉辛愿,“后面那排有小二楼的屋子,看见没,我小时候的卧室……当心台阶。”
檐下有四五阶楼梯,她穿高跟靴和旗袍,行动没那么方便。
宋知樾下意识牵她的手,她却不动声色地避开,迈过台阶,转过脸去夸檐下的鸟:“好漂亮的鹦鹉!”
这可是宋老爷子最心爱的宝贝,当即将鸟笼取下来,介绍一番养鸟逗鸟的心得。
《明烛天南》有个角色也爱鸟,辛愿端正坐在沙发里,听得一脸认真,连连点头。
宋老爷子花白胡子乐开了花,“知樾,这丫头,懂我!”
辛愿不看他,宋知樾便无法从她眉目里提取半点波澜,只能沉着气,一面点头,一面给大家煮茶倒水。
不过宋老爷子何许人也,他念了半天鸟经,忽而将笑脸一收,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地打量面前这对赏心悦目的男女——
“知樾,你们怎么看上去不大熟……是顾忌我这个老头子,还是被催婚催烦了,找了个人来搪塞我?”
辛愿惶然,飞快扭头看了宋知樾一眼,不知该如何解释。
宋知樾倒是淡然自若,很绅士地向辛愿伸出手,看着爷爷说:“她害羞呢,私下我们是很亲密的。”
辛愿“唔”了一声,垂眸凝住他修长分明的指节,汗水沁出她蜷缩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