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女史好兴致,竟躲着热闹独自品酒。”
退至人群外的“崔清婉”在不甚光亮的宴厅内扫视了几巡,终于在星津渠边倚着柱子的角落找到了举杯独酌的杨家娘子。
按古代重视宗族血缘的惯例来说,她并不能排除对方与崔皓羿妻子杨简礼的母族有无关系,但就算真沾亲带故,以这位杨娘子先前故意鼓动她长袖一舞的行为,她来质问试探一番也在情理之中吧?
“宴上酒香袭人,迷醉者泛泛,妾身又怎会例外?只是热闹看多了,也需片刻清静,方能品咂其中滋味。”
仿佛早料到她会来,杨氏并未回头,只是将杯中残酒对着烛光晃了晃,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语气慵懒,
“倒是郡夫人,才将一曲惊鸿,引得满堂瞩目,接着又有长公主驾到亲自指点,此刻郡夫人未显疲累,竟还有兴致寻妾身这‘多舌雀儿’闲聊?”
攻守兼备,不愧是在世家子弟中以才学闻名的女子,这杨氏只要开口,总能精准挑拨起旁人的情绪。
而她又是那个脸皮薄的,之前分明是为了回击杨氏挑事才巧用一起传闻以“多舌”来打趣对方,可现在被对方再提起,她竟抢先一步有了莫名羞愧……
该死,这就是讨好型人格吗?她干嘛要这么愧疚,明明她的回怼根本不过分!
深吸口气平息心中不安,她挠了挠怀中玄猫的小脑壳,原本她接近杨氏是打算以委婉口吻来探听消息,但现在看来嘛,她还不如将不忍让的人设贯彻到底。
“‘瞩目’?杨女史用词当真委婉。方才若非麟华殿下突至,恐怕在那众目睽睽之下,我已被桓王拉扯不休,被迫演一出‘破镜重圆’的荒唐戏码!杨女史苦心孤诣、步步紧逼,非要我献舞,难道便是为了此刻?”她跨前一步,颇有问责意味。
“好强的气势,果然是脱胎换骨、今非昔昨,”杨氏不紧不慢地将手中酒杯放于案上,悠然起身,本是眉目淡然,却在回首时看到“崔清婉”怀中那一团乌黑时乍露惊喜,“呀!还有这小家伙……”
杨氏本就年长她近十岁,生得又是成熟丰腴,此时嫣然一笑,更是风情万种。
对方故作娇嗔地紧前几步,瞬间缩近二人距离,那染着蔻丹的手指已趁势探向核桃奴油亮的皮毛。同时,一口温热的、混着浓郁酒香的吐息也扑面而来。
许是摸到猫儿后心情不错,杨氏开口时竟多了几分亲昵的暧昧:“郡夫人携核桃奴而来,莫非是当作‘金牌令箭’,也要找妾身算账?”
“也?还有谁?”她皱起眉头躲开对方的无礼,追问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目的太过直白,“崔清婉”一转眼,又换上无谓的神情。
“呵,郡夫人虽机敏过人,却实在直浅易懂……”杨氏话语轻缓,双手环上她的双肩,不过稍加用力,便带着她灵巧半转,“瞧瞧,那是谁?”
只一侧身,那位颈间缠绕纱布、双眼醉红却写满委屈与为难的郡王便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视线——
“婉儿……”
即便隔着数丈距离听不清话音,“崔清婉”也从对方嗫嚅的双唇中读懂李澈说的是什么,她拧起细眉,顿感头痛。
见她面露不忍,李澈神色一动,误将这份为难当做是可被谅解的痛惜,一时目露惊喜,欲要向她走来。
见状,“崔清婉”忙是敛起神色,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在确保李澈不会上前打扰她后,她才背过身去直直盯看杨氏。
“若是他找你麻烦,你大可直言回怼,再不济,将我搬出来,就算你我二人有过节,也轮不到他出面做好人。”
平淡而冷漠,她如此绝情的话语自然引得杨氏眉头一挑。
品着他二人方才的神情交流,杨氏打量的目光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终是停留在她脸上。眼波流转间,杨氏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审视,发出一声轻笑:
“过节?妾身可不记得曾在何处得罪过郡夫人。其实京中谁人不知,桓王殿下对郡夫人留有旧情,想要重修旧好。今日郡夫人一舞,虽有波折,却也趁势将殿下的痴情之态印在席间宾客心中……”
“要妾身说啊,郡夫人何必如此绝情,非伤一颗痴情心,即便桓王殿下今日情深难抑,酒后失仪,那也属人之常情,非他之过啊。”
领会到杨氏言语中隐于嘲弄的一丝了然,她心中疑窦陡深,异想天开般,她觉得对方并非有意与她作对,抱着试探的意图,她佯装怒意,将这对话进行下去。
“好一个‘人之常情’!女史推脱得倒是干净,只是这‘情’来得未免太过凑巧,也太过猛烈。女史久居京城,见多识广,我倒想问问,莫非桓王酒品……向来如此狂放不羁?”
“郡夫人说笑了,殿下酒品,妾身怎会比郡夫人更了解?不过嘛……”
杨氏故意拖长语调,近乎妖媚地凑近到她耳畔,声音压得更低,语气中既是戏谑,又是悲悯:
“这世间事,有时看似巧合,实则皆有定数。郡夫人与其关心桓王殿下因何而醉,何不多关心关心自己——您今日盛装出席、光彩照人,分明是已然做好献舞准备,那今日妾身所请,您又何必抗拒?这出好戏,您不是一早便应允了么?”
杨氏目光斜斜一低,落于案上玉杯,话中笑意更深:“妾身拙见,只知殿下本该醉卧于榻,可在郡夫人起舞时,殿下竟能抵御浓醉,这般反常若不是真心使然,那什么才是?难不成是他人预备下的溢美之词么?”
“崔清婉”心中一凛,瞳孔颤栗,整个人如坠冰窖。
她可以相信李澈失控之事另有原因,她也可以相信杨氏所言非虚,但她万万不能接受此事还与另外一人有牵扯,何况那还是一个她原本信任的人。
“不!他、这怎会?莫非就连裴——”
“欸,”杨氏眉头一挑,伸出纤指抵在“崔清婉”欲呼其名的双唇上,在一声极轻的低笑过后,杨氏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妾身一介女流,此番不过是受人之托、逐利而行,郡夫人若要将妾身拖进你们的争斗中,那妾身是万万不敢的。”
话音未落,整个室内陡然暗了几分。
这份突兀变化自然将“崔清婉”和杨氏从紧绷的对峙中拽出,两人几乎同时抬眼,望向光源消失的方向。
只见几缕细细的青烟,从骤然失去光亮的烛芯上袅袅升起,而这突来的光线削减,也让围观的人影逐渐融为厚密浓重的阴影。
寂静因惊愕而生,转瞬而过,围观的贵人们紧接着便爆发出阵阵喝彩,声浪嗡嗡地自中央扩散开来,虽因距离而显得不那么震耳,却也清晰地传到了这方角落:
“好!”
“五箭连珠,烛火应声而灭,神乎其技!”
“崔郎将真神射也!”
人声喧腾时,反倒将那片刻因昏暗而来的凝滞感彻底冲散。
杨氏倾侧身子又朝热闹源头打量几眼,眸色一沉,转眼便恢复了那副八面玲珑的社交面孔,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哎呀,看来崔郎将真是百步穿杨、矢不虚发!妾身最喜热闹,这得去恭贺一番,还望郡夫人莫怪,失陪了。”
优雅地行了个半礼,杨氏丝毫不给她追问的机会,接着便执起团扇,像一尾滑溜的鱼,重新游回喧闹的人群之中。
“崔清婉”独自站在角落里,拧着眉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一时默然。
“婉儿……”
杨氏才将离去,另一声呼唤不期而至,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李澈。
可她还未想好应当如何面对他。
如若一切如杨氏所言,那她确实不该这般伤李澈;可假使杨氏不过哄骗于她,她实在收拾不出什么好心情对待这样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冒犯她的人。
她突然开始讨厌自己,讨厌自己这种很容易相信别人的性格。
眼帘微垂,半掩心思,她悠悠然转身,无论今日真相如何,她终究是不能彻底与李澈撕破脸,既然如此,倒不如就给对方个辩解机会。
“桓王殿下不去伴长公主叙旧,找妾身做什么?”
“姑母回京后会长住长公主府,往后叙旧侍候也不迟,可婉儿,如若今日我不能向你辩白妥当,只怕你会怨我、恨我,甚至另允他人啊……”
李澈红着眼眶,言辞激烈时,呼吸也急促起来,他踉跄着靠近,丝毫不顾郡王仪态。
“请自重,殿下若想吩咐什么,妾身自当洗耳恭听,只是这‘辩白’二字实在言重。”
她后撤半步,搂抱玄猫侧身避让李澈接近,明明姿态柔顺,可一开口便是字字铿锵,
“此乃私宴,主家又是盛王,殿下在自己兄弟家庆贺,难不成还会被为难灌酒?既是自己吃醉,又做出那般唐突行径,妾身就算是心有怨气,也情有可原吧?”
“我、我知晓,可婉儿,事情不是这样简单,我实有苦衷啊……”
……
暗处是闲言杂语、拉扯不清;亮处却是屏息凝神、围观避让——
山风袭剿蜡火,弩箭击灭烛花,在忽明忽暗的宴厅内,崔皓羿手持弩机例无虚发。
出自权贵间的赞叹声不绝于耳,可朦胧间,他仿佛又置身于少年时被兄长带至崔氏宗祠的那个夜晚。
因不愿被族中安排,父亲当年以放弃博陵崔氏庇佑的方式选择投军,但世事弄人,父亲军功初建,却战死沙场,只留方将及笄的长姐操持家业。
早年饥乱,即便小有军功,可一家子的生活并不富裕,直到三年丧期满,长姐毅然决然远嫁,才得了钱财接济;而兄长因意外残疾,断了从军之路,只能选择低头认错,借宗族势力在朝中站稳脚跟。
他也是像今日这般在众人前展示射艺,只是当夜那张一旦二斗的牛角弓实在拉得勉强,勉强到他胳臂的酸痛延续到如今。
其实他不该想这么多的,射艺最讲究心神合一,哪怕只为展示,他也早该熟悉了才是。
可偏她三言两语,便将一枚早被他深藏于心的种子轻易唤醒。
其实这种子时常有发芽迹象,只是来自兄长的告诫与宗族的暗令总会让他在沉默中夯实泥土,直到确保心中再无半点生机才作罢。
迎接麟华长公主回京,顺路与族人交接内外事宜,不管是明面行程还是暗下操作,都不过是他作为崔家人应行的义务而已。
他该如此活着,作为崔家人活着,他会以“忠君”闻名,直至守着帝王宫城染白青丝。
只是,怎么就会在启程后不可抑制地去回想那次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还有,那双坦荡包容的眼睛。
他曾不止一次想过,如若他那时真的倾诉了会怎样?她是不是会接纳理解他?她那样善良的女子,一定会同情他的过往。
不!他不想被同情,他要的不是这个!
也许是心怀愧疚,也许是怕她憋闷,他总是在不自觉时买了许多新鲜玩意儿,然后一边催着樛木速速将东西送回,一边又忧心是否太过殷勤反而会惹她生气。
每每有同僚打趣他好大手笔时,他就会露出一副忐忑又羞涩的笑容。
同僚说他对胞妹看得宠溺,怕是再有王孙求娶他也不肯。
“肯不肯的我怎敢断言?她聪颖坚韧,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我唯有支持。”
“那崔郡夫人要是心有所属、再许贵人呢?”
“不行!她——”
最后怎么回复的他也记不清了,好像是同僚们相视大笑,好像是同有亲妹的少卿摇着头拍拍他的肩膀,而他,却因他脱口而出的否定一时陷入讶然。
因为他说的是“不行”,而不是“不能”。
明明都是否定,可只有他才明白,这二者的区别——原来即便在外人面前,他都无法将她看作是他的胞妹,那句不假思索的拒绝,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占有与妒忌。
日华昭昭,星月荧荧,君何怅惘?情丝自纷。
他竟是如此不知满足的男子。
“天贵于时,人贵于明,动之有戒也”,这句话他曾临摹过千万遍,早已刻进骨血。
可即便他已然习惯压抑自己,但心底此刻也生出了如此蛮横不讲理的渴求。
既然她能为阿婉养护残魂,那她是否……是否也可以成为他的救赎?
明知在权贵间他当保有崔氏儿郎的矜持庄重,但心念至此,他的目光终是不受控地朝那抹清艳身影探去——
桓王乱衣,借着醉意再度纠缠;佳人颦眉,怀抱玄猫退步避让。
只一眼,呼吸骤乱,怒火翻涌;
只一霎,弩箭追朝,食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