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屿落冒昧完,在康小乐不解的眼神中,顿时苍老二十岁。
“什、么祖师爷,元宝是钱吗,你是道上的人啊,哪个门派啊?”
康小乐看着这个虽然穿得潦草但长得好看的公子,眼里露出些许同情,年纪轻轻怎么脑子不好了呢?
“风山。”
“疯山!”怪不得。
风屿落难得有些尴尬。
山无州瞥到祖师爷的着急,便替他接着直白询问:“乾大强,是欺负你弟弟的人吗?”
康小乐的脖颈在那瞬间有些紧绷,身形都晃了一下,他提起茶壶,倒水来掩饰,水声咕噜,荡起不安的波纹,还溅出一点到桌上,康小乐沉默着擦掉,在开口时候还是嗓音哑了。
“你们,怎么知道的?”
风屿落思索着如何开口。
康小乐坐了下来,苦笑道:“因为这个,你们怀疑乾大强是我杀的?”
风屿落卡壳,小声道:“只是想问问你。”
康小乐摇头。
“不是。”
幻月阁现在只有零星几个人走动,离得远,听不清这边在说什么。
康小乐无畏道:“我要报仇,不会等到今天,那个人三年前就死了。是我把他推到河里,冬天,水特别寒冷,他被人救了上来,从此不行了。”
明明有些燥热嘈杂,却静若水流结冰。
康小乐站了起来,拿起抹布,眼里镇静道:“那在我心里,这个人就相当于死了,我的仇,早就报了。”
走出幻月阁的时候,风屿落还有些怅然若失。
三年前,那康小乐才十七岁。
感觉前路又迷茫了,康小乐一直很坦白,他把乾大强推到水里的事都说了,像是真的和凶杀案无关。
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街上有小贩扛着货物叫卖,人群多了起来。再轰动的凶杀案,也不能影响人们忙活生计,顶多路人在茶余饭后闲聊几句。
便听到两个老汉在路边喝茶,说因为乾大强死了,乾悠悠被衙门叫去问话了。
紧接着关于乾大强和乾悠悠的矛盾纠葛就出来了,还说乾悠悠不能说话,就是小时候生病了乾大强不愿出钱害的,结果人家长大了,居然还好意思问人索要那么多钱。
乾悠悠也是傻,每次要都给,这不,乾大强变本加厉了吧,猜测乾大强之死……
其中一人变了神色,压低声音。
风屿落忍不住侧耳倾听。
只听那人道:“是有大侠路过,打抱不平,替天行道。”
风屿落差点摔着。乾大强人缘是真差,死了无人惋惜,而乾悠悠嫌疑很大,却有很多人为他说话。
听到这里,风屿落眼神清明了,康小乐的话也是他说的,在确凿证据出来之前,一切存疑。
两人赶去衙门,想看看审问情况。
原来乾悠悠弹琴结束后回到家,被人扶着下马车下到一半,就被衙役截住,让他去衙门认尸,协助查案。
乾悠悠看了尸体,脸色白的吓人,仵作都怕他过去再多验一具尸,还好,乾悠悠总是虚弱,习惯了,撑住了。
所有人都紧盯着他的反应。
赶来的山无州和风屿落,隐身到衙门里,也在观察乾悠悠的神色。
乾悠悠和乾大强关系差,乾大强惨死,他是头号嫌犯,虽然不是亲自动手,但有买凶的嫌疑。
乾悠悠没有哭,白布重新盖上后,他很快也不害怕了,被侍从扶着,打手势说起这一天的行程,侍从在旁转述。
早上接待了一位客人,帮他谱曲,接着乾大强过来,给了笔钱。之后就是在修习曲目,吃饭,午休,然后出发去幻月阁,登台演奏,回家,来衙门。
确实受乾大强威胁,但乾大强只是要钱,不到乾悠悠赚来的九牛一毛,所以无所谓,没必要因此让自己坐牢。
而且乾大强得罪的人很多,早晚会有报应的,比如现在。
总之他没那个心思,对乾大强到底被谁杀害毫不知情。
最后表情有点放松,仿佛在说:“嗯,终于死了。”
大庭广众之下,他没有半点掩饰,眼里全是乾大强死后的自由。
直白的别人都同情他了,看他体力不支,让他先回去。
死伤手法残忍,乾大强住处被搜查过,钱财都被抢了,衙门暂时认定劫财和报仇,之后铺开大量人手,寻访找线索。
衙门排查需要时间,风屿落想抄答案不成,和山无州对望,又有些茫然。
不过两人查案以来一直都很懵,这点茫然也就不算什么了。
两人重新梳理。
他们先怀疑康小乐,因为乾大强和他有仇怨,康小乐明确表示过想要欺负弟弟的人死,先抛开三年前推人到水里的事情,这次凶案发生的时候康小乐在幻月阁打杂。
郊外离幻月阁数里,来回奔波,加上控制乾大强,动手殴打……前后至少一个时辰,还得是力气很大、手法熟练的人。
康小乐不符合这个条件。
其次怀疑乾悠悠。乾大强总是索要财物,言行恐吓,多年压迫,乾悠悠对其有根深蒂固的恐惧,何况乾大强还有那样可耻的恶行。
若是乾悠悠不堪忍受变本加厉的剥削,冲动行事也是可能的。
只是乾悠悠当时在弹奏新曲,外表看着也不像有那个条件。
风屿落只能怀疑,其中一个买凶报复乾大强,而另一个,就是被元宝寄生的原主,抓了二十六个人折磨。
乾悠悠实在体弱,被送回去后发了高烧,喝了药睡了。
风屿落和山无州决定先去暗访康小乐的家。看有没有买凶的证据。
他家在小巷里,两间屋子带一个小院,东西不多,但是乱成一片。
风屿落点燃蜡烛,亮光下,看见院子四角,都被杂物堆满,一个破洞的缸翻倒在墙边,也不怕小偷踩着进出。
厨房像是很久没人做饭了,落了灰,只有一个锅干净些,里面是温热的水。
饭桌上有水壶,杯子,两本杂书,一个碗,蔫吧的果子,发霉的点心。
卧房同样很乱,不过干净些,衣服团在柜子里,但柜子深处,却有几件小衣服,整整齐齐叠放着,上面还压了个香囊。
山无州盯着那小衣服,神色黯然。
床上被子是翻开的,康小乐忙一天回来,应该是累得头昏脑涨四肢麻木,啥也不想收拾,洗漱后,躺在床上被子一盖,闭眼到天亮。
好在没有值钱的财物,那康小乐大概就不是买凶报复的人。
风屿落心里一松,只是被元宝寄生的话,这个孩子还有回头路。
山无州没那么淡然,移开枕头,两人都看到了,那下面藏了一沓银票。
风屿落脸色僵住,心情复杂地掀开看了几张,都是五十两一张的,至少三百两。
在幻月阁打杂,一个月至多五钱,能攒三百两银子吗?
这银票像刀锯,割断了侥幸。
风屿落看了山无州侧面,康小乐被山无州举手之劳救回来,却能帮忙让他们见到乾悠悠,至少是个热心肠懂回报的孩子。
有此遭遇,实在让人心疼。
明明年纪也就和山无州差不多大。
山无州一言不发,扫视全屋,快步走到窗边。
那有一案桌,上面被红布遮了一半,铺了很多张纸,字迹潦草,有很多符文,线条,凑到月光下看了看,才发现是曲谱。
掀开红布一角,不意外地发现是一架古琴。
风屿落看着也迷惑了,怎么,康小乐在学弹琴?
这古琴看着价值不菲。
山无州还是看着其中一张曲谱,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见过。
正想着,外面响起开锁动静,应是康小乐回来了,风屿落赶紧吹灭蜡烛,山无州施法将两人隐身,走到外面。
康小乐真是累了,哼着小曲安慰自己,烧水,洗漱。
风屿落和山无州默默看着。
回到家的康小乐仿佛是另一个人。只见他总是忙一会,就停下发呆,曲子也不哼了,不知道在想什么,沉浸在某种幻想中,不一会儿醒神,又哼起小曲,继续洗脸。
突然,人又定住,回头看了下身后,面无表情,转而看向屋外。
这次目光停住的地方正好是两人隐身站着的地方,他发呆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人,又像穿过人看着别的东西,让人心里毛毛的。
山无州扶住风屿落,说别怕。
风屿落心说我真不怕,能不能把手拿开!混账小子。
康小乐这次发呆了很久,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在两人犹豫地要走到旁边时候,他突然咧嘴笑。
看着更瘆人了。
他很快收拾好自己,换了衣服,没有去睡觉,而是坐在窗前,拿出纸笔,又去翻箱子拿出香炉燃了香片,香气平和流动开。
康小乐满意了,正襟危坐,很郑重地拿出一封信。
赫然是山无州写给乾悠悠的那张。
山无州一眼就认出来了,只是怎么会在康小乐手里?心里更加疑惑,跟风屿落说了这件事情。
风屿落本想上前看的,听他一说,自觉移开眼神。
很不好的猜测冒出来,没敢放任细想,越发谨慎地看康小乐这个人。
两人都有些呆呆的,就看到康小乐看完信,脸上露出微笑,月光下,甚至能看出有一些向往神采。
他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将纸张分了三段,写下符文,偶尔画一些线条,接着,他拿走红布,用古琴弹音,如泉水叮咚,不连贯,明显是在尝试。
尝试后,满意地继续写画,不满意,就划掉重来。
很快废掉了三张纸,但也被好好收在旁边。
所以他这是……在谱曲?
请乾悠悠写的曲子,怎么康小乐在谱曲?
风屿落那个不好的猜测再也压不住,使劲钻进脑海。
山无州拿起手里的曲谱,他刚刚忘了放回去,或者说因为熟悉没想放回去,现在仔细一看,明白哪里熟悉了。
这分明是那天他在幻月阁,听到乾悠悠演奏的第一首曲子。
风屿落接过去看,也认出来了。
古琴,曲谱,还有那沓银票。
风屿落觉得自己需要缓缓。
两人再次看向康小乐。
明明累了一天,这会却不知疲倦,沉浸在谱写中,心思尽情流转,在喜悦,伤感,向往中徘徊,偶然沉默落泪,又在欢欣雀跃。
直到半夜,他才沉沉睡去,脸色依然挂着满足的笑。
山无州很想看看,康小乐为自己写了什么,还是忍住了,将手里曲谱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