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挣点了几天钱,风屿落拿出一大部分给山无州,说辛苦他跑回去住客栈。
山无州捧着铜钱,又开始有种不真实感。
这是祖师爷风里来雨里去的血汗钱,都给他了,纵使跟了一天,还是对这样的风屿落有些新奇。
“只够住一晚,明天怎么办,我打地铺就行。”
风屿落心想这人修行几十年,也不用睡觉,打坐也行,睡树上都行,但不能点出来,不然露馅了,便说随他。
老李揉着肩膀要去烧水。山无州看到,知道老李肩膀疼了,想风屿落搬了一百多袋米,肯定也酸痛,便要给祖师爷看看。
慌得风屿落死死捂住自己。
自从知道这混账有那念头,他自责不已,连夜系了九条裤腰带,每条都是死扣,结果这小子要扒他上衣。
缺少棍棒教导。
风屿落说和老李互相擦药就行。
山无州干脆拉来老李,给两人一起看。
老李糙汉一个,都是男人,哪避讳什么,当即脱了上衣,肩头红肿。风屿落震惊叹息,磨磨蹭蹭解衣服。
实在别扭难受,他灵机一动:“徒儿,你不是学仙法的吗,仙人不都挥挥手,就能治百病,这点红肿不在话下吧?”
山无州拿药给老李揉肩,淡淡道:“师祖恕罪,我学的剑道,疗愈之法没学过。”
骗人的孙子!你小子啥不会?王八蛋,糊弄祖师爷!
风屿落气不打一处来,但要是表现怀疑,那山无州还可以不承认,但自己大约是瞒不住了。
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
心一横,把衣服扒了,闭上眼睛装死。
山无州看到那块地方皮都磨破了,像熟透的红桃,心疼之余脸有些发热,默念清心咒,拿药轻轻敷上,用掌心揉搓。
药油逐渐烫人,黏在皮肤上更有灼烧之意,山无州扭头看向黑夜,半点不多看。
风屿落低头看地,心里盘算怎么把元宝抓回来,好不容易肩上动作停了,风屿落装出这没什么的没心没肺,穿好衣服,差点把牙咬碎。
山无州如从地狱里爬过一样,赶紧去洗手了。
洗了三遍,还觉得手心发烫,山无州干脆洗了把脸。
风屿落远远看着,觉得这小子手足无措的样子太惹人疼,便过去想打个哈哈把尴尬揭过去。
走过去后发现山无州蹲地上挖坑,旁边摆着个白瓷坛子。
风屿落赶紧抓住话头:“好漂亮的瓶子,腌的小咸菜吗?”
山无州看了他一眼:“捡的尘土,本来以为是……骨灰。”
风屿落哽住,哦,是他的骨灰。
他耳垂有点痒,暗骂自己不是个东西,磕巴道:“埋了怪可惜的,要不把土倒了,瓶子留着腌咸菜。”
山无州又看了他一眼。
等到晚上,风屿落发现事情还没完。
床边铺了草席,山无州拘谨站着。
什么?!!!
风屿落整个人仿佛被塞进金钟里,外人拿锤子狠狠敲,震得他头疼欲裂。
孙子你能不要再装了吗,你走这条路,让祖师爷怎么办?
本来老李那屋大些,倒想让人在那打地铺的,但毕竟不熟,而且人是正经师门,分别那么久,也该说说心里话,便帮忙搬了席子铺在风屿落床边了。
人怪好的哩。风屿落心里流泪:“那什么,你睡床吧。我睡地。”
山无州作揖,恭敬道:“不敢,祖师爷请安寝。”
安个屁!
风屿落突然觉得这装失忆的主意馊透了。
本来两人还算行为有礼,甚至山无州因为愧疚,十天半月都见不着面。
为了彻底拉开距离,他都冒死挨雷劈了,怎么一出假死后,反而三番两次亲密接触。
现在还登堂入室了?
传出去像什么话,山无州前程还要不要了?祖师爷晚节还保不保了?
晚节是他最后的体面,说什么不能坏,便硬要让山无州睡床,想等他睡着了,自己悄悄出去,睡屋顶睡树上。
山无州不敢违背命令,但等坐到床边时,想到这是风屿落睡过的地方,被褥还沾有他身上的檀香气息,慌张站起,退到门口。
风屿落累到不想说话,还是问怎么了。
山无州面红耳赤,支吾说自己不困,先去做晚课,祖师爷先睡。
这人可真勤奋,不愧是好苗子,可看到山无州紧张兮兮的样子,再看看床铺,突然也意识到了,跟着紧张后悔,说“那就去吧。”
好险有点道行,才没在人面前结巴。
撒谎这种事就是危险,现在风屿落不仅要担心山无州的前程,自己的晚节,还要时刻谨记不能露馅。
山无州脚踩炭火滚出去后,风屿落忐忑睡了许久,没睡着,生怕人突然回来。
等到后面真困了人还没回来,猜想山无州睡树上了,便放心把眼睛一闭。
梦里有很多碎片,越过纵横树杈洒落,从二十岁时的冷漠,到十六岁的莽撞,十二岁饿鬼,八岁皮猴,三岁学舌,再到襁褓里哭嚎的婴儿,久久定在那张皱巴巴发青的小脸。
——
二十年前,风屿落把头发卷了卷糊在头上,准备开始新的装模作样的一天。
自从他把两个徒弟带大,荣升为祖师爷后,他就只管潇洒吃喝了,风雅瑞和风灵韵会把事情都收拾妥当,每天糊弄糊弄弟子,带徒孙闯祸就行。
然后在旁边笑看弟子们含泪罚站罚抄书,缺德缺大发了。
今天,有些许的不同,他推开门,就感觉到了不寻常,思索片刻,他关上了门。
他八百五十岁,命理说坎就要来了,为了活命,该怂怂,没有什么可丢脸的。
但坎显然不想放过他,风雅瑞哐哐敲门,声音里的高兴能刮上天:“师父!快来看看,看我带来什么了!”
风屿落心里愈发不安,心说你可快走吧,管你带来什么好东西他都不敢要。
风雅瑞还在砸门。
风屿落暗骂这个没有眼力见的徒弟,捏着嗓音道:“我过两天再看。”
谁知这变音把外面人吓坏了,“哇”地一声哭起来。
风屿落奇怪,一把推开门,发现果然是个孩子。尚在襁褓里,脸色发青,明显先天不足,被遗弃饿了几天,哭声还有这样惊天动地的穿透力。
贵不可言。
大徒弟乐滋滋抱着哄,说这是他在水沟里捡来的,天生灵根,适合修道,将来必成大器。
风屿落点头说对,必成大器,先给人喂点吃的吧。
二徒弟风灵韵从山坳里飞来,端着一碗老虎奶水,一勺一勺喂着,高兴得不得了:“能吃能喝,好养活。”
小孩都皱巴巴的,被遗弃在水沟里好几天,刚出生就受尽凄苦,一般人也就折损了,但小孩眼睛很亮,咕咚咕咚吞食奶水,那凶狠劲,将来有的苦吃。
风屿落被这一搅合,已经没了那种心慌的感觉,眼巴巴望着小孩,心里一动:“给我养吧,做我第三个徒弟。”
这孩子前途无量,自己占了祖师爷的名头,实则没有灵根,没有法力,全靠山上的灵气和徒弟孝敬的灵丹,日子太好了,很想再有个好徒弟。
大徒弟和二徒弟同时瞅过来,眼里写满拒绝。
好多天,任凭祖师爷如何软磨硬泡,风雅瑞就是不肯让,给娃取了名字山无州,趁人不会说话,悄悄定了拜师仪。
气得风屿落三天没理这个叛逆大徒弟。
现在想想,后悔,自己要是强势些把人要过来,养在身边,哪有后来这些事。
明明直觉不对了,老天都提醒了,还是被小孩子柔弱无害的样子骗了,“坎”就是“坎”,任何人自大自负都要应劫。
说起来,风雅瑞那小子更后悔,有段时间急得拿头撞墙。哼,早干嘛去了?该。
山无州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明明一堆弟子,一样的衣服发型,做一样的事,就能一眼看到他,灵气冲天。
风屿落记得那会做了很多讨人嫌的事,比如给小孩衣服上抹灰,让他站山头被风吹日晒,每天跑路五里地,后来还做了巨丑的鲤鱼吊坠让他挂着……
弄到今天的局面,也许自己作孽太多,被报复了。
当然也不全是捉弄人,还有什么来着……实在困倦,想不起来了。
想到此处,梦里的自己深深叹气。
诡异的是,他竟然听到自己在叹气。不对,在有人在他耳边叹气。
大半夜站人床头,风屿落猜到是山无州,才勉强没被吓到诈尸。
这孙子又要干什么?
年轻人精力旺盛的话,可以考虑去码头搞点钱呢!
山无州在石头上打坐静心,他憎恨这样的自己,明明都想好了,祖师爷能活着已是万幸,万不可再有非分之想。但是……
当两人坐下一起吃饭,给自己递好吃的,扛米袋赚钱想给自己住客栈,怕他委屈还让他睡床,这种平淡的生活,有种致命吸引。
山无州心里膨胀起无限悔意,恨不能回到中午,将原来的誓言改掉。
可他又不能这么做。
过去七天他在炼狱岩浆中沉浮,怕自己再悲恸下去走火入魔让各人难做,最后求了个转世缘分,这才慢慢克制住。如果再来一遭……
山无州只感觉心口血液沸腾,被藤萝紧密缠绕的石头裂出了缝,探出有毒的芽,外面藤萝顷刻成灰,淹没在沸腾血里。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奇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