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苗玉清回去的时候徐迟一路都很不安,他恐惧自己被打,也讨厌自己没有勇气去反击。
这一次他没有在苗玉清身后慢吞吞地走,而是紧紧跟上去、走到他的侧面。
“小迟。”
徐迟听见苗玉清叫自己的名字,抬头看向他,问:“怎么了吗?”
声音很小。
然后徐迟看见苗玉清没有像往常一样板着脸色,而是叹了口气,说了句“算了”。
徐迟不明白,但没有多问,他偏过头,视线一直朝向土路旁的黄色灯泡上,每隔二十多米就有一个,缠着带有蜘蛛网和厚灰的电线,他看得很仔细、入了神,就此打发在路上的时间。
直到苗玉清落了单,停在徐迟后面很久,徐迟才从自己的专注中清醒,朝苗玉清看去。
“爸。”
徐迟很少这么叫。
徐迟发现苗玉清的手一直搓着裤子的布料,很久很久之后,那双手抬起来放到了额角,擦了汗,也擦掉了眼泪。
苗玉清哭了,然后对徐迟说:“小迟,是爸爸对不起你。”
徐迟看着父亲弯下了腰,蹲在自己面前重复着对自己说,“对不起”,这三个字让徐迟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难受。
徐迟鼓起勇气对苗玉清说:“你对那些猫做的事,真的很残忍。”
然后带着极度不理解的语气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徐迟问出这句话之前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打的准备,但是苗玉清还是放低着姿态,告诉徐迟自己不会再这样了。
“我没有办法,”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人流露出了特别狼狈的模样,“什么都没有了。”
苗玉清,徐迟印象中的父亲是村子里长辈都称赞的“知识分子”,有文化,是上一代年轻人里唯一一位大学生,老实本分,但踏实到最后得来了一场车祸,赔偿、被裁、被骗,村子里的人安慰过他,说他有才,有出路。
中年人的失败就像是遭遇了一场重击,一旦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
所以苗玉清几乎是扭曲了语调,对徐迟说:“我就是太想她了。”
“她抛弃了我们,小迟。”
“结了婚,有了一个孩子,还养了……”
徐迟愣愣地看着苗玉清,轻声说:“一只猫,对不对。”
苗玉清沉默了。
“那些猫没有做错什么,”徐迟把手搭在苗玉清的肩膀,“妈妈也没有。”
他想,自己一直都不喜欢父亲,是不是错了呢。
说不上是内疚,还是希望苗玉清不要再做出偏激的事,徐迟到家后总是格外关注他,接了热水、煮了面,理好了新的被子,让苗玉清早点休息。
看见苗玉清进了卧室、缝隙里再也没有灯光后,徐迟才坐下来彻底放松下去。
他是害怕的,持续的紧张让他一直口渴,但他不敢再进厨房以及任何狭窄的空间,他怕苗玉清变了脸色,那些恨可以转移到小猫上,是不是也可以在自己身上出现。
“姑妈,”徐迟想起了苗玉兰和林骁,还有小芸闹着要开电视机的样子,“你会来接我走吗。”
他就这样坐在沙发上等,希望有一个可能,他们会来接自己回去,但徐迟瞌睡了很多次都没有等到钥匙开门的声音。
直到凌晨五点,小房间的粗布窗帘外响起了一阵闷闷的敲击声。
“是谁,”徐迟清醒过来,朝着声音响起的地方走过去,“郑子龙吗。”
他心里设想了很多种可能,然后在不太亮的电灯下面打开了厚玻璃窗。
窗外是一双只能看清自己的眼睛。
徐迟感受到了付熠然的来意。
“我听你姑妈说,你回家了。”
付熠然走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找到这里,他有些累,把兜里揣着的东西递给徐迟时手还发着抖。
他说:“路上买的,早饭。”
徐迟没有接,看着付熠然,然后把视线移到他手里带着油渍的包子上。
付熠然晃了晃袋子:“怎么了,傻了?”
“才没有,”徐迟接过来,咬了一大口,两口,然后咽下一整个包子,胸口酸酸涨涨的,“谢谢。”
“你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
徐迟看着付熠然,带着哭腔、很认真地告诉付熠然。
“别哭了,”付熠然一本正经地说,“很丑。”
他没从口袋里翻到纸,然后看见徐迟转过身从卧室里拿了一叠纸把脸擦干净,再转过来。
徐迟问:“你的脚怎么样了?”
“好多了,”付熠然在袋子里摸到了什么,然后翻出来,递给徐迟,“喏。”
是一部手机。
黑色的壳子、银色的边框,跟付熠然一样酷的颜色。
“我不能要,”徐迟捏着剩下的包子,觉得手机太贵重了,“谢谢。”
“你刚刚不还说我是你一辈子的朋友吗?”
付熠然说完之后,徐迟还是拒绝收下那部手机。
“我可能今天就得回城里了,”付熠然故意说得很严重,“应该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他很在意:“你真的不收下吗?”
在付熠然心里,徐迟已经成了唯一的朋友。
知道付熠然要走,徐迟又开始哭,怎么都没办法忍住,纸打湿了一张又一张,嘴里的包子也咽不下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徐迟擦着眼泪,说着一些掩饰尴尬的话。
他不想付熠然走,也不想离开姑妈他们。
但他是苗玉清的孩子,除了这里,没有地方是他永远的家。
付熠然其实知道徐迟家里的事,他问过王苑华,在遛狗的时候听过村里人的八卦,甚至来这之前,他找过曲飞,了解了在他走后发生的所有事。
“收下吧,”付熠然把手机丢进卧室小床的棉絮里,“保持联系,我得走了。”
然后摸了一把徐迟的头,好像在说,别哭了。
“谢谢。”
徐迟一直看着付熠然离开的方向,直到人影彻底消失。
他坐在地上,从床的一侧把那部手机拿过来,摸了又摸,按进了联系人的那一栏。
号码真的是131开头。
备注是哥哥。
——
付熠然在离开小枣村之后的六年里做过大大小小的治疗,最严重的一次、他连保持清醒都很困难。
付培文见付熠然状态实在差,带付熠然去王苑华家待过一阵,后来被付熠然母亲丁舒颜知道,就没有再去过。
遗传性的心理疾病就像一颗反向生长的种子,在幽深的位置汹涌生长、扎入根茎,直到可以腐败整片土地。
付熠然从没在电话里跟徐迟提过自己生病的事,只是一次次答应徐迟,他们会再见面,然后偷偷让赵成送自己去平湖。
“然然,付叔和温阿姨订好了餐厅,江浙菜,味道应该挺好的。”
赵成办好出院手续后在车上对付熠然说。
“嗯,听你们的。”
付熠然仰着头,闭着眼睛小憩。
他的头发搭在眉毛下面,因为住院太久、头发又长了点。
“温阿姨这次帮你策展,也辛苦了很久,等会儿路过国金可以挑点东西,要有心意。”
赵成不喜欢自己唠叨的样子,但总想替付熠然多考虑一些。
毕竟是他从小照顾到大的孩子。
付熠然把头往右靠,说:“嗯,知道了。”
赵成口中的温阿姨名叫温迎初,是付培文在雾山大学当教授时的同事,前两年因为一次艺术展览而再遇,加上付熠然摄影作品的联系,两人的情谊慢慢深厚,现在虽然仍旧对外介绍是老同事、老同学,但外人都默认了那层关系。
“还有别人吗?”付熠然这段时间说话总需要想想顺序,“我是说,吃饭的时候。”
“没了,就他们,还有我,你不用觉得有压力,就简单吃个饭,不会讲工作上的事。”
赵成让付熠然放宽心。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付熠然想知道徐迟会不会来,“算了。”
他不想跟赵成讲这些。
明天就是开展的日子,他对这次的首展做了很久的准备,并且在确定日期的一个月前就跟徐迟聊起过这件事,徐迟说展览一定会顺利,他很期待。
一周前付熠然跟他发送短信,徐迟却没有再回。
电话也无法接通。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种想法在付熠然脑子里持续出现,让他可以忽略掉赵成说“到了”的声音,问:“赵叔,送我去车站吧。”
四个小时的车程,是付熠然最熟悉的一段路线。
“都到餐厅了,去车站干什么?”赵成没吃早饭,现在饿得有些过了,“你爷爷等你好久了。”
付熠然排斥这样的用餐,他的味觉时好时坏,吃饭对他而言算是一件机械又无聊的事。
“走吧走吧,你赵叔要饿死了。”
赵成解了安全带,催付熠然快点下车,别再提回平湖县的事情。
“嗯。”
付熠然没有坚持,他开了车门,看着赵成的背影,一步一步跟上去。
整个午饭期间付熠然其实都在走神,来自大人的关心他一概屏蔽,大多低着头,问他他也极少回应。
直到用餐结束,温迎初和付熠然聊了一些摄影相关和以后发展的事,然后付熠然的手机就传来了消息通知。
他点亮屏幕后看见了一串熟悉的号码。
是徐迟。
再次点击进去,屏幕上显示了很简短的一句话,“哥,我到雾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