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知微立在殿中央,身后是洞开的朱漆宫门,风雪凛冽灌了进来,卷的她红衣猎猎翻飞,宛如一团灼进冰窟的烈焰。
她冷眸横扫殿内群臣。
果然,哼!
沈知微轻笑一声,此时如同那时,此情此景正如当年她在金殿上被萧景珩逼杀时一模一般!
只见——
那些事不关己的大臣们,没了往日口呼家国大义,要玉碎阶前,已守家国大道的模样,反而个个像经了霜的鹌鹑,踌躇不前,甚至有不少咕咕哝哝躲在了人群后面,被挤在最前面的几个大臣,奋力将头埋低,死死盯着手里的笏板,仿佛上面生出千朵花儿一般。
而支持李贵妃的那帮狼子野心的人们,却像群狼,生生围出了一个半圆,将嘉和帝、萧岳铮、沈知微围在了正中间,虽然他们表面道貌,但是沈知微却能感觉到,他们心底早已把牙露出来,舔着唇边溢出的口涎。
见此情景,就算是沈知微都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但这一退,她的目光又扫到了一旁的嘉和帝和萧岳铮。
嘉和帝一脸阴霾,但见他的手还死死压着萧岳铮笼着长袖的手臂,那下面必然是李贵妃等人咬死了要行凶的“凶器”……
果然……
她心中暗叹了一声。
她虽想救萧岳铮,但此时此刻,沈知微也不是话本里的神仙没办法将这“凶器”变没了去!
唯一幸好的消息是,父皇面色……至少此刻还未起杀心。
尚有转圜之机。
沈知微咬了咬唇,忽地换出了一副轻笑懵懂的模样,声音却如碎玉般脆响起。
“哦?母妃,儿臣来迟了些,倒不知母妃口口声声说萧老元帅要行刺……是为了什么?有何证据?您就当行行好,让儿臣再听一遍?”
听的此言,李贵妃眉头一扭。
这丫头刚才跃马闯殿的时候,不是还喊得震天响么?怎么这会又像不记事一般……
李贵妃心里似是察觉到了些异常,但……她习惯性的攥紧了拳头,自然摸到了她心心念念、出类拔萃的好儿子沈昭景给她的那一叠“证供”。
这一下仿佛给了她无穷的底气,和炫耀的资本。
她本性子就招摇、急躁,此刻又能凌驾在自己一直看不上的皇后温静徽所生的儿女头上,心中快意哪是能掩饰住的。
李贵妃几乎是趾高气昂的脱口而出道。
“带凶器自然就是要谋逆!铁证如山,长公主还要包庇这逆贼不成!
看看!看看!这都是我儿昭景辛苦收集的证据,长公主这性子也就随了您那深宫里的母后,两耳不闻窗外事啊~还是退下去吧,等你五哥哥立了功劳说不定还能给您说说情,让陛下从轻处理你这闯宫的大罪过呢~”
声音尖利,充满了得胜的意味,她扬起头,几乎是喊了出来,生怕这殿上有谁人听不见。
但却未看见她身后其父李丞相忽地脸色陡变,李丞相伸出手想拉住自己这个毛躁的女儿,但始终慢了一步,他刚抬起手,李贵妃已经呼了出声。
最后他只得咬咬牙,将僵在半空的手颓然的落了下去。
——
李贵妃得意洋洋的撇了微垂着头的沈知微一眼,见的沈知微沉默不语,以为终于压住了沈知微的气焰,心中愈发畅快。
但。
沈知微忽地轻轻抬起头来,刚才面上的懵懂、颓然瞬间化成唇边微扬的笑意,和眼底流转的清光,哪有半丝颓丧和退却?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既然携武器上殿已然是不争的事实,那何必从此下手?
转换关键,直指核心,质问这带兵器入殿的意图是否谋逆,才能击破对方的意图!
“唔?母妃意思是老元帅携兵器上殿就是要谋逆?那儿臣敢问……
去年五哥随父皇秋猎,腰佩短刀入帐,是否也算的谋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群臣张大了眼睛盯着沈知微,这、这两者也能混为一谈?这个角度的确是他们闻所未闻的新奇了!
唯有李丞相面色黑如锅底,在场所有人只有他一人在沈知微开口的时候,就察觉到眼前人的机敏和狡黠的!
但他那蠢女儿如沈知微所愿,老老实实钻入了那套中,此时只得按着沈知微的话语往下走去。
李贵妃脸色瞬间涨的通红,尖声叫道。
“胡说!那怎么能一样!昭景是皇子,带刀是为了护驾!”
沈知微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但见沈知微目光一厉,声音陡然拔高。
“哦?五哥带刀就是护驾,萧老元帅带刀就是谋逆?
母妃的意思是说,只许皇子护驾,不许忠臣护驾了?”
这一问,咽的李贵妃哑口无言。
殿内群臣顿时骚动,不少人面露恍然,窃窃私语起来。
李贵妃被噎得脸色铁青,正欲再辩。
沈知微却不给她机会,她不可能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这就是她的风格,她的性子,犹如烈火,越烧越烈!
“再者,若萧元帅真要行刺,为何孤身入殿,而不是率军围宫?
更何况,若他真有反心,早几日他便已然到达京师,找个由头,夜里私下入宫来,何须等到今日满朝文武在场时?
今日所作之事,试问在场诸位想想,与其说像行刺,不更像被人谋算前来送死么?”
沈知微每一问,声儿不大,却惊若雷霆,震得在场众人耳内轰鸣不已。
人人,包括嘉和帝都面露出了疑惑,是啊,萧岳铮要行刺,是吃饱了撑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带着匕首上金殿来行刺?
特别是嘉和帝他早些就知道萧岳铮曾带兵夜闯禁宫的消息,萧岳铮要真想杀他,那夜带着那堆披甲卫士直奔他寝宫,不比现在刺杀自己成功概率大的多了吗?
想到这里,嘉和帝莫名心里松了一口气来,他抓住萧岳铮的手不禁又松了几分。
嘉和帝转头过来,语气都温和多了,他叹道。
“岳铮兄,你……”
一听嘉和帝的语气软了几分,一听这死局居然有转圜之机!
萧岳铮虎目含泪,猛地扯开半边铠甲。
“陛下明鉴,老臣绝无反心!”
斑驳伤痕,赫然暴露在众人眼前!
新旧交错的刀疤纵横在那具沧桑身躯上,有些尚未结痂的伤口仍渗着血丝。这哪里是什么逆贼的躯体?分明是一具为家国征战至血肉模糊的残躯!
无需多言,这一身伤痕,便是最赤诚的忠心!
见此一幕,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群臣,怔住了半晌,忽地又爆发出更激烈的私语之声。
“你看,萧老元帅这副样子,哪像是谋逆之人啊!”
“对对对,细细想来,长公主说的才有道理啊,哪个傻子会带着匕首金殿谋逆啊!这不是有病吗?”
“咱就是说,这事儿啊,大概是还有隐情,多亏了长公主,不然……”
舆论瞬间倒向了沈知微那一边。
李贵妃听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怎么、怎么都铁证如山如此了,这老匹夫居然还被沈知微救了回来,就因为自己一句话,被这死丫头抓住了破绽了!
她不甘心!她证明可能甘心!
李贵妃哆嗦着手将那叠证据疯狂往前递了出去,大声嚎叫道。
“看!这是证供!这些军士都说他反,他怎么可能不反!你!你看!陛下看!你们快看啊!!!”
沈知微目光一冷,趁势追击,声音响彻金殿。
“这些军士姓谁名谁,在玄甲军任何职,何时何地留下供词,贵妃娘娘说的清么?”
“我……你,这是我儿……我儿……”
“连最基本的人证都说不清楚,就敢拿几张破纸来诬陷戍边三十年的老将?!贵妃娘娘,您这么急着给萧元帅定罪……该不是怕他活着,碍着您和您宝贝的儿子什么道吧~”
沈知微最后一句话儿,如惊雷炸响,李贵妃猛地后退一步,险先仰倒过去!
满朝文武更加震动,议论纷纷,原先支持李贵妃的朝臣也开始动摇。
见此情形,嘉和帝也不禁想到那天李贵妃带来见自己的“人证”,他垂眉半晌,心中或有了定论,原本抓着萧岳铮的手也彻底放下了,他刚想开口此事着三司私下再议。
却不想,萧岳铮更加直白,他跪在嘉和帝面前,将匕首抽出双手捧到了嘉和帝跟前,更加证明自己毫无反心。
嘉和帝震动,几乎垂泪道。
“此事,稍后再……”
但,就在此刻,陡生变数。
一个阴冷如蛇的声音陡然响起,缓缓从殿角游出。
“呼,萧元帅百战护国之心,老臣见的实在是感动不已……”
说话的是李丞相,他从人群里踱步上前,身形佝偻如枯松,一袭紫金官袍空荡荡挂在嶙峋骨架上,像是棺木里成了精的尸魔,披了身人皮一般。
沈知微瞳孔骤缩。
这老狐狸面上皱纹堆叠,乍看与寻常古稀老者无异,可那双眼睛精光如针,冷得刺骨。
不同于李贵妃张牙舞爪的猖狂,这老臣连笑都是阴恻恻的。他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袖口暗纹,喉间滚出的嗓音沙哑带笑的。
“可,他带兵器上殿是事实,这御前可和游猎场不同,长公主,进了金殿面圣不解刀兵,就是大罪,咳咳,我家女儿是冒失了点,拿的证据是证明不了萧元帅谋逆的。
但,长公主,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萧元帅带这些武器是为了护驾防身呢?
说不出来,一样是大罪。”
然后李丞相又转向嘉和帝,阴恻恻的再次开口道。
“陛下,国法不可乱,一旦破过一次,以后再让人遵守可就难了,咳咳咳,老臣请陛下按律下狱萧元帅,依国法处置!”
听的这话,沈知微脸色瞬间煞白,这老狐狸比李贵妃狠毒十倍!
他根本不屑“谋逆”这等虚名,只揪住“违律”这一条死罪!
死死咬住了沈知微最没法处理的关键点——那把匕首毕竟不能凭空消失。
可,来时匆忙,沈知微着实根本没法准备能为萧岳铮洗清嫌疑的证据……
正当沈知微一筹莫展之际。
一个熟悉的铁甲军鞋声混着低低的、令人安心的咳嗽声传来。
“臣,萧景珩,觐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