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启云以前就住在迷离谷,也是个孤儿,得一老剑客收养。老剑客剑术了得,在江湖中扬名已久,一身本领尽数传授于龙启云后没过几年便即去世,剩龙启云一人留在世上。
他抱养张长东后本想继续隐居于迷离谷不出,可不行,养孩子也是需要钱的,尤其是张长东这样一个才出生的孩子,而老剑客带着他一起生活时他已快要十岁,别说不用花多少钱,他小时候脑子活泛,为了活下去,坑蒙拐骗各种手段没少沾染,得来的钱都能养老剑客了,两人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养谁。
为了养大张长东,龙启云只能离开迷离谷,出去寻些活路。迷离谷的确是个很好的隐居地,可隐居也是要吃饭的,人不会一朝看破红尘就能不食人间烟火了。
有了孩子后,龙启云再也做不来以前那些不正经行当,人家圣人都说了,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他就算无法如此严格要求自己,至少也该保证养孩子的钱都是干干净净得来的,日后教育起儿子来也好理直气壮不是?小时候为了一顿饭去小偷小摸都是常事,如今他功夫了得,真想要钱的话找几个富户县官借点儿钱花一花也说得过去,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这么做。
张长东生病就是万不得已,若非张絮出现给了他钱,龙启云只怕还真的会去偷,气节固然重要,但人得先活着啊。
要了人家的钱就得报恩,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恩还没报成,张絮就在他眼前吐血倒地,命在顷刻。龙启云不会看病,但却认识一个迷离谷中的神医,只是那里距此地上百里,不知以张絮的情况能不能撑住,只好先以内力护住他的心脉,再雇了辆车带他去迷离谷。
幸而有他一路耗损内力相助,又送医及时,到达莫问生家里时还剩一口气在。莫问生诊看过张絮的伤势,当机立断为他拔毒。
没有解药,就必须一点一点把身体里积累多年的余毒清理干净,这过程既痛苦又漫长,张絮只一心不想活了,并不愿意有人救他,最初极其不配合,总是伺机想跑,或者自杀,奈何身体虚弱,一时半会儿打不过龙启云,每每想跑总会被他抓回来,张长东又得了他爹的命令,时时刻刻跟在张絮身后看着,一见他有自尽迹象就告状:“爹爹,你快来呀,我娘又要自杀啦。”
龙启云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救下张絮,还不忘劝慰他:“活着多好啊,你为什么总这么想不开呢?”
张絮道:“作孽太多,以死赎罪。”
“死了就能还清欠下的债了吗?我不这么看,”龙启云道:“你看史书中多少昏君奸臣遭世人唾骂至今,倘若一死了之就能赎罪,他们死了几百年,合该被后人歌功颂德才对,怎么现在提起来还是只有骂名呢?可见罪孽就是罪孽,就算死了也洗脱不清,你也是,就算你死了,做过的孽还在,别人该骂你也要骂的,到了下边跟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一见面,他们不会因你死了就原谅你,反而会追着你不放,要打你出气,所以我看还是活着好。”
张絮听得心如死灰:“你就是这么劝人的吗?”
龙启云道:“我是想告诉你,死是没有用的。”
张絮道:“可我活着,良心难安。”
龙启云道:“你可以活着做点儿好事啊,死不能赎罪,但做点儿好事总比不做强,你说对吧。”
张絮道:“可我做再多好事,被我杀死的人也活不过来了,我的罪孽还是还不清。”
龙启云道:“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你自己,你看你现在多救一个人,就会多一个人念你的好,等你到了地下后,那些死在你手里的人要打你的时候,就能多一个人帮你不是?等你救的人超过了你杀过的人,帮你的越来越多,他们就打不过你了。”
张絮:“这也行?”
龙启云:“现在就有个人等你来救,你看我儿子,从小没娘,你给他当个娘,这就是功德一件,等以后咱俩死了,有人来打你的时候,至少我会帮你。”
张絮道:“可就算我救了人,也改变不了我以前杀过许多人的事实。”
龙启云道:“那是当然呀,你杀了他们,他们的家人朋友就会当你是坏人,可你救了别人,被你救过的人又会说你是好人,好人坏人只是不同的人对你各自的看法而已,没有人一定是好人,也没有人一定是坏人,其实都是别人说的,你自己说了不算。”
张絮道:“那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龙启云道:“你给我钱让我给儿子看病,自然在我们眼里是好人。”
张絮笑了笑:“可你后背上有三道疤,是我五年前砍的,现在你还说我是好人吗?”
“啊,是你,”这次龙启云说不出歪理来了,愣愣看了张絮半晌,忽然无比激动:“长东,长东快过来。”
张长东本在一边玩剑,一听爹爹叫他,扔下剑就跑过来,喊道:“爹爹,长东在这儿。”
龙启云按住孩子:“快给你娘磕头,以后这就是你亲娘。”
张长东毫不含糊,往地上一跪,咣咣咣就是三个响头,跟着喊:“娘亲。”
张絮吓了一跳,将孩子拉起来,问龙启云道:“你疯了吗?好端端的磕什么头,你想干什么?”
龙启云道:“自然要磕头,你是我和孩子的救命恩人啊,五年前是你救了我和长东,若是你还不满意,我也可以叫你娘……叫爹也行。”
张絮简直要气笑了:“谁是你救命恩人?我是要杀你们你明白吗?我当时只想杀你们。”
“可你没杀啊,”龙启云一脸诚恳,“你原想杀我,可你没杀,那个时候不杀就是救,你就是长东的再生父母。”
“可是我……可是我……”张絮蓦地想起那个才生产完的女人,低头看张长东一眼,真相怎么都说不出口,只是叹息道:“长东没有娘了,都是我造成的。”
龙启云道:“没有你也会有别人动手,何况我走的时候她就活不成了,退一步讲就算你有责任,你抢走了长东的娘,难道不该再还他一个娘吗?”
张絮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上面布满茧子,是一双握惯了刀的手,他低声说道:“我能当的好吗?”
龙启云道:“你能,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张长东适时抱住张絮,大喊:“娘亲。”
许久后,张絮低低应了一声:“嗯。”
他就这样在迷离谷安心住下来,用许多年的时间清除干净余毒,又跟龙启云一起将张长东养大,两人到底担了爹娘的名头,总不能一直这样不明不白住着,龙启云干脆请了莫问生给他们做媒证婚,摆下一桌酒饭宴请谷中邻居,就此真成了夫妻。
对此张长东是唯一一个不开心的人,因为从那天开始,他就不能跟爹娘一起住了,怎么撒娇都不管用,太过分的话还会被爹提起来扔进自己房间里。
“十六年前户部尚书一家的案子,我那时虽小,但也听说过,”白民看着桌上跳动不停的烛火,说道:“户部尚书张宗维联合手下官员及凉州当地官员贪污军费,致凉州失陷,皇长姐战死,父皇震怒下令严办,案子还是二皇兄主审的,长东就是张宗维的孙子吗?”
龙启云道:“我那时候行走江湖认识了张宗维的儿子,也就是长东的亲爹,尚书公子张叔田,他在榆州公干时晚上溜出来玩儿,遇见恶霸强抢民女,想上前帮忙还差点儿被人打了,我救下他后,他便邀请我到京中家里玩儿,谁知一回京城就听说张尚书出事了。抄家当晚,他说他娘子在京郊宅子里养胎,已有七个月身孕,求我带他娘子走,我去了之后才知他娘子受到惊吓,提前发动,生下长东后自己却血崩不治,临死前把孩子交给了我。”
“长东亲娘求我带长东走,别再回京城,我就……我就答应了。”
白民道:“你们觉得,张宗维是冤枉的?”
龙启云道:“我不知道啊,我那时候跟张叔田才认识几个月,要不是好奇想长长见识,也不会应邀跟他来京城,我不知道他爹是不是好官。”
白民又问:“那张大侠呢?你当时就在二皇兄手下办事,可知道些什么旁人查不到的事?”
“我也不清楚,”张絮道:“你会让你的暗卫知道太多内幕吗?”
白民点点头:“我懂了。不过既然抄家当晚,二皇兄还要特意派你们去京郊杀人灭口,这本身就不正常。就算他不动那座园子,里面的人照样逃不过,何须多此一举,如此行事只怕是为心里有鬼。”
张絮道:“案子已过去十几年,我们这种人是不会有机会知道内幕的,而且若无冤情,长东岂不真成了罪臣之后?倒不如跟张家一刀两断分个干净,莫被当年旧事牵连在身。”
“我懂你的顾虑,”白民道:“二位放心吧,我自有分寸,你们这些年也把长东保护得很好。若案子并无冤情,我保证绝不会有人知道长东的身世,可若二皇兄真的在案子上动了手脚,我总要尽我所能,为长东搏一搏。”
龙启云道:“我倒希望你不要查,此案不翻,长东只是长东,同当年的张尚书没有任何关系,他可以平平安安活到老,可若你真的重新闹起来,长东作为张家遗孤,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你想这么做,是为长东考量最好,若你只是为扳倒二皇子增加筹码,我便不愿答应,你要记得,我是长东的父亲,你若害了他,我才不会管你是不是皇子。”
白民轻声一笑:“多谢二位,我知道了。”
三人聊完十六年前的事,天已擦亮,司张二人又吵着嘴回来了,司如卿虽还是不给张长东好脸色看,但分明也不再怪他,并未提起迷离谷中事,只说你答应要教我轻功,可不许食言了。
白民却道:“如卿,要学轻功何必长东教呢,刚好我给你找了个师父,你现在拜师,以后就正经跟着师父学吧。”
司如卿问:“是谁?”
白民道:“龙大侠以后就是你师父,快给你师父磕头。”
龙启云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张长东道:“太好了,小叔叔你快磕啊,我爹娘武艺可好了,我的功夫都是他们教的。”
司如卿道:“你也强不到哪里去。”
张长东道:“我只是年纪小而已,等我十八岁我也超过你了。”
司如卿道:“那也未必。”
有白民下令,司如卿愿不愿意已然不重要,当即走到龙启云面前一跪,磕了三个头:“师父。”
又转而叫张絮:“师娘。”
龙启云道:“起来吧,长东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