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空无一人。
铁链声响，琳娜右侧突然袭来阵拳风，她偏头躲过，接着抬手掐住突袭者的咽喉。
在人类里算是顶尖的身手，如果配合神庭的魔法，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琳娜在心里给出评价，而后看向突袭者。
看清楚样貌后，两人皆是一怔。
洛德看向眼前人，熟悉的茶色头发、陌生的血色眼眸以及遮挡住下半张脸的手织围巾，这些倒映在洛德眼中，和另外两张面孔重合，最终在洛德心底拼凑出一个荒谬又有些合理的结论。
“混血种……”
洛德在唇间小声呢喃，无意识地说出眼前人的身份。
他感知到，在他说出这句话后，掐着他的那只手松了一瞬，埋藏在厚实围巾下的脸微微耸动。
“无礼的人类，你说什么！”
被直接称作混血种对血族而言是种羞辱，琳娜身后的男性血族表情气到扭曲。
没眼力见的神庭走狗，他们大人卧底时要对付这帮假惺惺的家伙就算了，凭什么来到血族的地界还要被神庭的走狗侮辱。
男性血族的指尖微弯，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前撕了洛德。
琳娜伸手拦住他，上下扫视过洛德，在后者脚上的镣铐停留，眼底滑过一丝讶异。
这点惊讶快速闪过，洛德还未看清楚，情绪便被琳娜藏到围巾后头。
“把他带上。”
琳娜语气平淡地发布指示，转身离开。
男性血族手攥成拳，他没好气地瞪视洛德，接着从原先的马车上把手铐拿下来，重新给洛德拷上。
“跟上！”
*
洛德跟着那暴脾气的男性血族，来到一座萧瑟的庄园。
缺乏日照，极夜之地植被稀少，硕大的庄园只有些枯黄的矮灌木，地上没有草，分布着脏兮兮的苔藓。庄园入口处的铁门锈迹斑斑，其上镂空出蝙蝠翅膀的图案，右侧的蝙蝠翅膀被削去一角。
他记得和皇室合作的那个纯血种家族，艾辛多夫家族，他们就是以蝙蝠翅膀为族徽的。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味，土地泥泞，仿佛下过一场大雨，踩在其上会渗出深色的液体，粘的脚底粘腻无比。
七八岁小女孩模样的血族小跑出来，额前平齐的刘海因为跑动一颠一颠的。她胳肢窝夹着扫帚，脸上的灰尘还没擦干净，就朝走在最前头的琳娜报告：
“大人，这边都打扫干净了！”
紧接着，小女孩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洛德身上瞟，嘴微微张圆成鸭蛋形状。
天哪，一个人类。
长得好像洋娃娃，不会就是哥哥姐姐们说的血仆吧！
“休息去吧。”琳娜蹲下|身，替小女孩揩去脸上的灰，回头吩咐男性血族，“奥利弗，把人带到会客厅，别让其他人接触，也别让他跑了。”
“是。”
洛德一直关注着琳娜那边，自然也注意到她身旁的小女孩，小女孩正在好奇打量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脸有些红。
他不知道小女孩是把自己当成带有桃色意味的血仆，只当是外头天太冷，哪怕是血族小孩也受不住冻。
而洛德身旁的血族侍卫奥利弗听到这话后，脸色一阵青白，显然是和小女孩想到一块儿去了。
吩咐完，琳娜便去忙自己的事。
洛德被臭着脸的侍卫拽着衣领带到城堡二楼的会客厅。
不同于城堡灰败的外表，会客厅内被布置的豪奢舒适，椅凳凳面都是红丝绒，天花板悬着炫目的水晶吊灯。
出于保暖的目的，会客厅并未设置窗户，并且墙砖厚实，只能从门进出。
洛德正观察着会客厅，身后突然传来股巨大的推力。
侍卫把他踹到沙发椅上，洛德的伤口碰到坚硬的椅背，大面积地抽痛。
“老实点！别以为受到大人的青睐就可以肆意妄为！记住你血奴的本分！”
侍卫说话时獠牙尽现，短硬的头发竖起。
可恶的小白脸加神庭走狗，如果不是大人有意留这家伙一命，这人早就没命了！要么被他杀死，要么就是被往来的其他血族带回去折磨致死！
洛德从沙发椅上缓慢坐起身，侍卫瞥见前者的脸，心里就生起无名的怒火。
再待在这，他就要忍不住动手，违背大人的命令！
侍卫神色几经变化，最终决定眼不见心为静，去门外守着。
砰——
门被侍卫用力关上，洛德这才从漫天的思绪中脱离。
血仆……
洛德咀嚼着这两个字，有些蒙。
作为经常和血族打交道的神职人员，他自然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有些地位崇高的血族会专门饲养的人类作为血仆，血仆长期为血族提供鲜血，生命安全相对有保障。
为了和平，也为减少人员伤亡，二十年前，王国和纯血种签订魔法誓约，王国每年会送死刑犯和重刑犯去到极夜之地，那群犯人便会成为纯血种的血仆。
作为交换，那群实力超凡的纯血种不能进入王国之内，否则会收到誓约反噬。
艾辛多夫家族和皇室合作，皇室用传国圣物，才能令艾辛多夫家族的少数几名纯血种抵抗魔法誓约的效力，进入王国境内。
为什么这群血族对血仆这个词反应这么奇怪？
……她又为什么在听到混血种这个词后，那么难过。
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左侧舌头肿胀着，碎木屑还卡在那，为洛德又添一道新伤。
他下意识吞咽，木屑顺着喉管下滑，被锁在暗无天日的胃袋中。
《圣典》有言，人是孤岛，岛的周围没有桥梁。
就像蚂蚁无法理解海洋的忧愁，又像男性无法体会到母亲的分娩之痛，自己不是混血种，感受不到他们的难处。
而他也被教导着不去理解血族，不去理解平民，甚至不去理解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昏暗与寂静中，重伤引发低烧。
洛德脱力地瘫倒在地，耳畔响起嗡鸣，遮盖挂钟里指针的走动声。
他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
极夜之地不在乎时间，这里的居民大多被打上永生的诅咒，在这片暗沉的土地上麻木地行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会客厅外出现一道身影。
琳娜衣袍沾血，围巾不知所踪，脸部被纯黑的面具彻底遮掩，面具的眼部挖出两个小洞，露出瑰红的两点。
“大人忙完了？”驻守在外的侍卫和她问好。
“东边基本处理完毕，里面的人怎么样？”
侍卫脸上的笑凝滞一瞬，回答道：“关在里面，没什么动静。”
“我进去看着，你先去休息。”
侍卫朝门的方向看好几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面色不佳地离开。
琳娜手握上门把手，摩梭两下把手上繁复的花纹，推开。
红彤彤的眼睛在会客厅中转一周，在沙发后的地板上发现道蜷曲的背影。
他的白袍蒙灰，背部渗血，仿佛被人从高处推下，在尘埃中滚了一圈，长发散乱，不复往日的一丝不苟，比上次在黑金巷遇到时还要狼狈。
“伤口还没处理好吗？”
洛德迷蒙地睁开眼，视线聚焦于那张面具上，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也看不见说话者的嘴唇，洛德却诡异地从那张黑漆漆的面具里读出几分关心。
眼见昔日高高在上的圣子如今沦落成这副鬼样子，饶是琳娜，也不由得在心底生出几分感慨。
面具底下传来为不可察的叹息，她摘下黑手套，越过洛德，拉开半掩着的抽屉，从里头拎出个木箱。打开箱子，里头是绷带、白醋和药酒。
他伤得是有多重，医疗箱都那么明晃晃地摆在前面，也不知道给自己处理一下。
琳娜伸手探洛德的额头，后者体温不断攀升，像漏风屋子里的火炉，用尽全力烧着才不会让屋子结冰，烫得吓人。
再不抢救，这人就要去见他的光明神了。
琳娜没犹豫，掀开染灰的圣袍。
锻炼良好的躯体崩到脸前，黑灰的魔法纹路蛮横地盘踞在皎白的前腹、侧腰和后背，琳娜的眼睛不自觉地往旁边偏移一瞬。
这些纹路令伤口变得不明显，琳娜拇指挑开药酒瓶盖，前前后后浇个遍，接着撕开绷带包扎。
背部和前胸不太好包扎，那里的伤口很早就撕裂开，和圣袍粘连在一块儿。琳娜将药酒倒到粘连处，等衣袍软化后，用指尖轻轻夹住衣袍上的褶皱，尽可能慢地揭除。
伤口和衣物黏合时不能揭得太快，琳娜见过撕得太快，结果把整张皮带着肉揭下来的。这种把皮揭下来的，如果不用治愈魔法，病人得花费数月才能好。
治愈魔法要高光元素亲和度，极夜之地可没人会。
揭到前面时，洛德忽地瑟缩。
琳娜因此停下动作查看，指尖不尴不尬地悬在洛德胸前的褐红小点上。
洛德把额头贴在冰凉的木桌桌腿，从高烧的钳制中勉强抽身。
他努力忽视停在自己胸前的那只手，喘息着说：“我自己来。”
琳娜忙不迭地把药酒和绷带丢给洛德，仿佛这是什么烫手山芋，然后坐到最远处的座椅上，面朝墙壁。
雪白的墙壁让声音放大，密闭环境中，衣料的窸窣声被无限放大。
血族为什么要有这么好的听力。
琳娜郁闷地坐在柔软的丝绒坐垫上，头一次觉得这种昂贵的面料如此扎人。
“请问有多余的衣物吗？”
听到人说话，琳娜条件反射地转身，猝不及防地看见被绷带包裹着的上身。
下一秒，她的眼睛闭上，两点红光啪地熄灭，显眼至极。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有，需要的话跟我过去拿。”
“好。”洛德沉默片刻，他被挤压在涡流般的权力争斗中，许久没有感受过他人的好意，笨拙道：“谢谢。”
话说出口后，讽刺感涌上洛德的心头。
自诩为神使的光明神信徒加害他，被称作恶魔的血族帮助他。
洛德不知道琳娜扮作人类混入猎魔人学院的目的为何，心底仅存的那点感性叫他刻意忽略这个问题，对琳娜的身份暂时性地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