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府蒹葭阁,早春天光穿过碧纱橱,在青砖地上织就一片朦胧纱雾。
明霜斜倚在美人榻上,葱管似的指尖正执礼单,锦袖滑落处,一截莹莹皓腕缠着素净红绳,在满屋金玉的贺礼间愈显灼灼艳色。
今晨母亲便遣人送来昨日亲朋挚友赠的生辰贺礼,足足用了十二架紫檀嵌螺钿托盘,瞧着是比前两年及笄礼上收到的还要多。
青烟缭绕中少女的眉眼含嗔带俏,金翘端着一方托盘近前,笑着搭话:“一家有女百家求,说得就是姑娘您呀。”
明霜这才惊觉竟将心事说出口,芙蓉面流霞横飞,深瞳里漾开一池春水,合起掌中礼单作势要掷:“讨打。”
金翘俏皮地假意闪躲,碎步近前卖起乖:“这是荣恩侯府送来的,粉冠流苏金玉头面,帆郎君前些日子一掷千金买下琳玉阁的镇店之宝,转眼就送到咱们府上。
旭日高升,铺就满室碎金似的曦光,映得粉冠流光溢彩,着实耀眼,譬如青梅竹马的少年郎君,眉目含笑神态飞扬。
唐云帆与明霜是青梅竹马,祖父也有意撮合,倘若她嫁进侯府,祖父与荣恩侯必定欢喜,挚友结为亲家,不失为一桩美谈,只母亲那里不好交代.....
银枝捧着匣中近前:“奴婢倒觉得谢国公府送来的珊瑚树,实为罕见。”
前两日明霜随母亲去宝华寺拜佛,偶遇谢国公夫人携其子还愿,两位长辈相谈甚欢,将她与谢大郎君抛诸脑后。
不得已两人结伴同游,半个时辰相处下来,只觉谢大郎君不愧是今科探花郎,相貌品行无一不佳。
昨夜母亲为她簪发旧事重提,她方才知晓那日竟是特意安排两人相看。
雕花窗柩外飘过几瓣落英,明霜起身,踱步至窗前,万般思绪如庭院里梨树簌簌坠落,风一卷便毫无章法。
奚家三代单传,到明霜这辈仍只见兄妹二人承欢膝下。若得姊妹二三,如了母亲的愿,还能讨得祖父欢喜,如此甚好......
金翘忽地喊道:“姑娘,这珊瑚摆件下还有别的物件。”
闻言,明霜凑近,锦匣中竟卧着半块玉佩。
“这式样......”她指尖抚过玉佩,忽觉心慌。
白玉雕就的大雁栩栩如生,雁喙处缀着赤红珊瑚珠,与那珊瑚摆件似是一脉相承。
自古婚嫁迎亲时送以活雁,雁礼之说约定俗成,坊间雁纹雁式多数用于提亲求娶事宜,可谢奚两家未曾议亲,国公府怎会这般失了礼数。
明霜紧忙问道:“登记之时,可有疏忽?”
银枝忆起一事:“国公府送礼之时,曾道那珊瑚树娇贵异常,在日光下极易失了本色。门房不敢怠慢,速去禀报。夫人知晓后吩咐将其送入库中,不作查验,以免伤了两府情谊。”
竟真有蹊跷,奚明霜如是想着,转而吩咐金翘:“你捧着匣子送去正院,交由母亲...罢了,我亲自走一趟。”
外间突然传来杂沓脚步声,来人正是母亲院中的管事妈妈,“夫人身体不爽利,姑娘快去看看吧!”
甫一进门,崔氏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哀哀切切满声苦楚:“我的儿啊,是母亲害了你。”
明霜面露不解:“母亲何出此言?”
满盛京都羡慕她生了个好女儿,腮凝新荔面若桃花,细腰长挑体态不凡,未曾许人就遭恶犬攀咬,这可如何是好!
崔氏苦从心生,用帕拭泪:“谢国公府那个混不吝的,抬着花轿堵在正门口,要上门逼亲!”
“探花郎锦绣前程,何至于此?”明霜只觉匪夷所思,端方公子大好前程,缘何做出此等荒唐事。
“不是谢大,是谢二。”崔氏提及此人咬牙切齿,恨不得扒骨抽血,“是谢钊那个混世魔王。”
明霜闻言心中一凛,霎时四肢百骸如坠冰窖,手脚冰冷动弹不得。
谢钊纨绔之名坊间皆知,他性情乖戾,睚眦必报,莫非自己无意间得罪过他,才招来今日祸事?
崔氏察觉怀里娇儿有异,柔声安慰:“莫慌莫慌,有你父亲和祖父在呢,万不会让卿卿受委屈。”
她追问道:“你仔细想想可曾招惹过这个混账。”
自母亲随父亲外任以来,明霜深居简出鲜少交际,唯有几位手帕至交寄帖相邀,左不过是闺阁女子烹茶吟诗,不曾牵扯到旁人。
明霜摇了摇头,满目泪痕哭泣:“国公府送来的贺礼中多了半块玉佩。”
......
奚府朱红大门紧闭,正门口的两颗石狮子威严肃穆。
迎亲仪仗吹吹打打已有半盏茶的功夫,门房两股战战,抬臂拭着额间冷汗。
亲娘嘞,回府禀报的奴才是半路折了腿不成,怎的还不见老爷现身。
说曹操曹操到,一留着美髯的中年男子面色冷峻跨过乌木门槛,身后紧随着众奴仆,气势汹汹,来人正是奚府的大老爷,奚遂舟。
甫见人至,端坐在高头大马的俊俏郎君,自马上跃下,锣鼓唢呐声戛然而止。
“小子谢钊,今日特来迎亲。”谢钊大步流星行至奚遂舟身前,拱手作揖颇有礼数。
奚遂舟轻抚短苒,眸光灼灼:“不知谢郎君要娶哪家娇客,竟会寻错宅院,时辰也不早了,莫要在我府门前多做停留,以免耽误美事。”
言毕,拂袖一挥,众奴仆围上前来。
谢钊视若无物,不为所动:“奚大人莫要说笑,小子所娶乃是贵府千金,奚二姑娘。”
奚遂舟听罢,知是疯话,不耐烦地欲让奴仆动手:“小女不曾许过人家,谢郎君行事也该知分寸。”
这般荒唐行径欺辱至家门前,奚府将人打了去,纵使闹到御前,也是他无礼在先。
谢钊直言:“大人此举不怕误了卿卿?”
奚遂舟大惊,心下乃想,女儿闺名他如何知晓,还只当是巧合罢了?
“这半块雁佩与二姑娘手中的合为一对,比翼齐飞,忠贞不移。”谢钊手执玉佩信誓旦旦,“卿卿不嫁我,日后我看何人敢掀她的轿帘。”
奚遂舟眼神锋利如刀,且观谢钊这厮,身姿翩然,生就一副好皮囊。若有不知情者,定会叹句丰神俊秀,俊俏儿郎。
然而,此人品性不端,德行沦丧,绝非奚府所盼之佳婿。
“老爷,夫人让奴婢送来此物。”主院管家婆子将手中锦匣打开,细说雁佩来源,“夫人交代许是先前姑娘与谢探花相看惹出的祸端。”
国公府兄弟阋墙,竟无辜攀扯女子清誉。
谢钊昂起头颅,眸底乍现一抹玩味:“我与卿卿情投意合,又有信物为证,还望大人莫要阻拦。”
奚遂舟将玉佩连带珊瑚树怒掷于地:“竖子无礼,国公府假借贺礼之名,行荒唐之事,为人所不齿。”
谢钊浑似没有看见,躬身近前:“我诚心求娶奚二姑娘,还请岳父大人放行!”
“来人,将这孽子拿下,打断他的腿!”
谢国公及时赶到,大声呵斥,今日此番荒谬之事,想必是那逆子不满长兄议亲安排,蓄意为之。
膀大腰圆的侍卫闻风而动,一左一右立在谢钊身旁,驾轻就熟地擒住他的左膀右臂。
谢钊嘴角微扯眼含讥讽,似乎已经习惯:“不敢违抗国公爷命令。”
青衫侍卫举起硬棍猛然挥下,重重砸向他的膝盖。谢钊身形一晃踉跄险些跪地,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强忍着剧痛,抬眸望向停在不远处马车。
奚遂舟道:“国公府若欲教子,还望尊驾移步贵府,我奚府门前,绝非那市井杂耍、哗众取宠之地!”
谢国公被拂了面子,语气冷淡:“次子性情狂悖,若奚大人心中仍有愤懑,尽可报了官去,交由京兆府秉公裁断,国公府必不袒护偏私,为其遮掩!”
奚遂舟仍有不满,还欲再言,忽闻马车上响起,“此事作罢,老夫要回翰林院,路经侯府,不知谢二郎君可愿同乘?”
说话之人正是奚家祖父,陛下亲点太子太傅,又被赐予“文慧学士”的荣衔,明霜自幼是他亲自教导,他亲自开口平息风波,自是不容置喙。
谢钊挣开肩上束缚,从碎落满地的珊瑚残枝中捡起自己的半块雁佩,无视亲爹的冷漠审视,径直登上马车。
朱轮马车辘辘远去,留下两道车辙印子,奚府门前热闹散尽。
狭小逼仄的车厢内,素日里温和敦厚的奚祖父,此刻眼底慈蔼尽数收敛,气质冷峻如寒冬,令人心生敬畏。
奚祖父自先开了口:“不知郎君意欲何为?”
谢钊收起方才吊儿郎当的浑样,摊开掌心露出一对雁佩:“特来提醒奚府莫要忘记旧时约定。”
深埋多年的记忆被唤醒,奚祖父正色道:“故人已无子嗣于世,做不得数。”
谢钊眸底闪过一丝势在必得,“我身上流着樊家一半的血,你奚家的女儿躲不掉。”
一想起奚明霜曾与他名义上的兄长相看,怒火便于胸间横冲直撞,好似要将谢钊的理智燃烧殆尽。
奚祖父眯着三角眼,捋须打量着谢钊:“明霜自幼养在我膝下,温婉贤淑,克己守礼,反观谢郎君你性情狂傲,也算有几分小聪明,可并非良配。”
谢钊声如沉钟,字字铿锵,带着不可言说的占有欲:“她自出生起就本该属于我。”
依奚祖父所做之事,若生出枝节恐性命难保家宅难宁,以为有荣恩侯府托底就能保奚明霜平安,简直笑话。
那荣恩候府除了奚明霜的青梅竹马,还有位大郎君,整日缠绵病榻,想来也没多少光景了。
谢钊嘴角噙着笑意,然笑意未至眼底,直视着他:“您不怕卿卿嫁过去当寡妇?”
奚家祖父那对招子浑浊的招子,此刻却如鹰隼般锐利,眼皮一掀,道:“小友休要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