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抬手对着拿了第三的人道:“且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武会第三,名叫闲月,原先是我沈家门客,在安常县任县丞。”
众人闻言心中皆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这武会说是遴选平民,到了最后,还是那些世家大族的人。
闲月骤然成为众人焦点,有些不自在地收回视线。他看起来年纪很轻,容貌俊秀,嘴唇却总是紧紧抿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叫人觉得冷淡。比起大部分习武之人来说,他要更瘦小一些,打眼一看倒像个书生。不过武会上人们有目共睹,他一杆长枪用得风生水起,虽然不敌童梦山,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沈延津又介绍道:“这一位是武会状元,名叫白照鸿,乃是天极派弟子。”
大殿角落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不过很快被众人的议论盖住。白照鸿循声望过去,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老道士和年轻人。
“赵道长,您多注意身体。”那年轻人无奈道。
赵道长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苦笑道:“让阁下见笑了。”
年轻人沉吟片刻:“他能推出您是君山中人,也合情合理。只是他竟敢妄借君山之名行走朝堂,将天极派提前拉入了如今的门阀倾轧中,是否会对星象产生影响?”
“只要那檀珠还在他身上,星象就不会改变。”赵道长微微摇头,“天极派向来不参与朝堂斗争,多年来根基稳固,不会被轻易动摇,阁下大可以放心。但既然他已经借了君山的名声,我们不仅不能反驳,还要含糊应对。”
“我明白,这是顺应天意。”年轻人道,“前些日子,我听闻沈延津派人去君山探听消息,被掌门敷衍了回去。我当时还奇怪他为什么会把白照鸿和君山联系在一起。原来是这样。”
殿中也是议论纷纷。
能被皇帝邀请来参加宴会的都是有名有姓的高官大臣,都知道白照鸿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有人忍不住道:“天极派多年来不参与朝堂事,此人怎么会来参加武会?难道天极派看局势动荡,也想来分一杯羹?”
“天极派乃是奉天意行事,派人来助朝廷,恐怕是天意也看不下去童大将军所为啊!”
沈延津微微一笑,并不解释,只是放大了声音道:“诸位,如今可还有疑义?”
嘈杂声渐渐小了,没有人应声。倘若是两个真平民,他们说上两句倒也罢了,一个沈家门客,一个君山弟子,这就不是轮的着他们指手画脚的了。
吐缶恒这时候接过话茬:“既然众位爱卿也认为可以,那么朕今日就封赏下去。”
白照鸿和闲月都规矩地从席上起身,走到皇帝前头的空地上恭候圣听,看不出半点第一次进宫的样子。
太监赶忙奉上笔墨纸砚,给皇帝净了手。
“封闲月为梁州刺史,白照鸿为兖州刺史……”
他一顿,看了眼沈延津:“朕记得你手下也有个不错的人,是叫沈三吧?”
“正是。”
“嗯,封沈三为征秦将军。”吐缶恒撂下毛笔,拿过太监手中托盘上的玉玺,“奋武将军率梁州刺史、兖州刺史及精锐五万北上应对童润,豫州武旅三万平宣州乱,骠骑将军沈延津总统诸军,将童珣、童润拿回平州问罪。”
他犹嫌不足,又道:“朝中敢有舍童润姓名而称大将军者,军法从事。”(注2)
玉玺落在桌上,发出一道沉重的碰撞声。
宴尽时,已是深夜。贵人们零零散散走出宫外,各自上了迎接的马车回府。白照鸿没有马车,只好自己走回去,忽听见系统发出了一声提示音。
【恭喜您触发A级特殊支线任务“拨乱反正”。请注意,该支线任务将会大幅度影响本世界主线走向且导致其他玩家任务失败。该任务仅可被触发一次,任务失败不获得任何惩罚。】
【春秋何以始乎隐?祖之所逮闻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何以终乎哀十四年?备矣。(注3)】
白照鸿一怔,身后有人叫他:“白小友,请留步。”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见沈延津冲他走过来。
果然还是来了。
白照鸿知道沈延津肯定要来问自己料峭剑法的事,不过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重视。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也不愿意多等一夜,而是一出宫就来了。这让白照鸿越发觉得沈家于武学上的造诣堪称完蛋。
“沈大人有事?”
沈延津赶上来与他并肩前行,面带笑容道:“今日事多,都还没来得及恭喜你拿下武会魁首,现在还要恭喜你得封刺史了。我看了你的比试,竟能一招击败童梦山,当真是叹为观止,看来,沈三输得不冤啊。”
白照鸿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有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延津被他这么看着,心中竟有些发毛,不过他好歹是沈家家主,怎么会对一个毛头小子犯怵?仍然从容不迫地道:“我对你的剑法也十分好奇,小友可否赏个面子,与我随意过两招,见识一下?”
他也注视着白照鸿,心中已经准备好一串让对方不能拒绝的说辞,却没想到白照鸿想都没想,干脆道:“当然好。”
沈延津知道白照鸿身上有伤,也没有为难对方的意思,所以没有取下剑鞘。他起手便用出料峭剑法,虽然没用真气,只是过招,但也能看出比沈三不知强了多少。
白照鸿同样用改良过的料峭剑法应对。
他越打越觉得心惊。料峭是一门以轻盈迅捷见长的剑法,挥舞起来十分飘逸,可也正巧被童家那种大开大合的重刀重剑克制。白照鸿所用的这一版,招式上改动不大,却刚硬凌厉,步步紧逼,连绵不绝,甚至有种杀意太重的感觉。
两人才过了十几招,沈延津向后连退几步,拱手道:“是我输了。”
“确实。”白照鸿竟没有半分中原人惯常的客气谦虚之美德,直白的应下了。
沈家家主从二十岁当上家主,到了今天也是半辈子位高权重,有许多年没听过别人这样和他说话,可是他的确输了,输在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手上,输在一个姓白的人用的沈家剑法上,一时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自己到底是来问罪还是讨教的也分不清了。
夜色深沉,紫禁城的宫灯照不亮郊野的黑暗。两人几乎被吞没在黑暗里,只有轮廓一点微光。沈家的马车还在不远处等着它的主人,马不耐烦地刨了刨蹄子。
对方似乎也没有等他说话的意思,笑了一声道:“沈家主,学会了的话,回见吧。”
白照鸿转身走了,很快便消失在黑暗里。
沈延津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之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转过身温和地对车夫说:“久等了。”然后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白照鸿其实也不是想不说话装高手,他也觉得自己刚才实在是太无情了。不过他的身体状况实在是不允许他再多跟沈延津废话。
一招打败童梦山,也是无奈之举。他没有力气跟童梦山过多纠缠,甚至可能接不住童梦山的刀,还要留着体力应付可能来找麻烦的沈延津。和沈延津打完之后,他只觉得自己所有的伤口都在痛,失血让四肢百骸都发冷,夜寒露重,他几乎冷得发起抖来。应付完沈延津,装作没事人一样走出那么一段路,他已经撑不住了。
好在是夜里,没有人会注意他。他走到一片林子里,忍不住撑着树干停下来,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口齿间一股血腥味。
就在这片密林之外,正有两个强盗趁夜杀人,他们把死者身上所有财宝洗劫一空,又挖了坑埋好尸体,正准备逃回家去,却忽然神志尽失。
两人双眼无神地转过身,也似傀儡般深一脚浅一脚踏进林子深处,踢得林中多年枯叶尘土飞溅。
白照鸿慢慢地靠着树坐下来,他觉得周遭冷得不正常,自己应该是发烧了。但他住的地方离皇宫很远,走回去还有很长一段路。他想在这里休息一下。
好黑的夜,竟看不见一颗星子。
不合时宜地,17的声音忽然在这时候响起来。它问:“你还好吗?”
白照鸿不想理沈延津,也不想理17,他闭着眼,冷淡地道:“我不好。”
黑暗可以撕裂一切伪装,将人的物的假面溶解剥夺,凡是有情感的生命都一视同仁。
17又问:“你真的……”
白照鸿有点耳鸣,他没听清17的后半句话,于是问:“你说什么?”
“你真的不怕死吗?”
他竟然轻轻地笑起来:“我怕死干什么。”
他烧得很厉害,耳朵几乎听不见东西,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但神志倒还清醒。他没有开口,在意识中对17道:“别问了,我知道你想杀我,现在正是好机会,来吧。”
17道:“……我……”然后又顿住了,似想辩解,又说不出口。
白照鸿睁开眼,带着笑意,声音缱绻,像亲昵情人间的低语:“林子外正巧有两个强盗在杀人,他们埋了那具尸体,你就可以操控他们来杀我了。”
“就像在郊外竹林那三个人一样。”
17骤然失声。它明明是电子产物,却感到心漏跳一拍的巨大空洞感。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
他笑,声音从微不可察逐渐变大,最后大笑起来,声音都裹着股血味。可在这黑夜里,却让17觉得恐惧。
怎么能有一个人在这样的痛苦之下,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这样笑。
17想起自己的前任宿主。他死时也是这样的黑夜,像这样痛苦。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从眼中不停流着泪水,却没有责怪17辅佐不力,只问它会不会记得他。
白照鸿笑了一阵,似乎渐渐没了力气,靠在树上,半睡半醒,阖着眼。
那两名强盗果然来了。他们来到似乎已经失去意识的白照鸿面前站定,手中两把断骨刀上鲜血尚温,阴森森地散发着杀意。
其中一人竟突然出声:“大哥!杀了此人!唯有杀他,我们才能活下去,难道,你还指望这个假道士能救我们不成?”
正演着奄奄一息的白照鸿呼吸一滞,险些没绷住。他赶紧调整自己的状态回归死人样子,然后忍不住把左眼睁开一条小缝——不是,你俩这怎么还演上戏了?
另外一人两眉一竖:“不可!此人何辜?你我之事,为何要牵连他人?况且此人分明武力高强,你如何肯定他不是装作重伤,来骗我二人下手?”
白照鸿:“……”
“若要动手,便你去动手!我这个大哥决不同意!”
“我——”
一人举起长刀作势要砍,刀却悬在空中久久不落。他双手颤抖,最终把刀往旁一扔,道:“弟从未杀人,不敢下手。”
白照鸿:“……………”
那二人又安静了一阵,竟然齐齐放下刀,反而伸手把他扶起来,架着他往林外走。
17大概是真的以为他昏过去了,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喃喃道:“……白照鸿。”
白照鸿当然没有昏过去,他很清醒,却没有说话。事实上,这样的病和伤对他来说都是小事,虽然有些痛苦,却远没到极限。他的确是想看看17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才故意作这幅样子。没想到17也演了一出怪戏。
何止是怪。那两个强盗分明在埋了尸体的一瞬间就已经被17控制,刚才那些对话完全是17自说自话。这让他不由怀疑,系统难道也会患上精神分裂症吗?
不过,更让他在意的是,17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管他叫宿主了。
他又有一点想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制作出来的系统,怎么能这么有意思。
那两人把白照鸿带回了客栈就走了。他看起来仍然在高烧中半梦半醒,嘴唇苍白干裂,眉毛皱着。17在半空中漂浮着,看着他,好半晌,打开了系统日志。
白照鸿透过半垂的眼帘看见上面新写下了一行字。
【2.1:我不能杀死白照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