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泽双手相扣,上半身往前倾抵在膝盖上,余光瞥见后撤靠树的少年,口头却是询问女生,“能冒昧问一句您的尊姓吗?”
“赵。”
女生俯在手心里哽咽着回应。
“您更希望我唤您赵小姐还是赵女士?”
“赵小姐吧,呜……年轻。”
余乐生退到一边并不打搅两人对话,安静的听这段白开水式的开场白。他想倚在粗老的树干上,又怕弄脏或刮损了别人的衣服,便换个姿势并时不时踢踹脚边的小石子以抒解持久站立的麻木感。
沈云泽突然板起脊背向椅背贴近,将十指交叉的手自然放在膝盖上面,淡淡的问。
“赵小姐,您原来在哪所大学就读?”
“T大。”
女生缓慢地抬起头来看他,忍着苦涩的泪水说。
“念的什么专业?”
“法,法学。”
女生声带虽然仍有些含糊颤抖,但眼泪奇迹般的止住了,呆愣愣的朝面前的高中生说道。
沈云泽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之类的任何明确的肢体动作,他将视线投向远方,又问。
“您的导师有没有对你的考研择校进行一定指导呢?”
“他之前有建议我靠B大。”
这简直是场如同心灵咨询般的一问一答标准模式,女生隐隐约约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沈云泽坦然自若的迎着她,毫无遮拦的直言。
“所以您的考研路径是:就读于一所普通的普通双非院校,在自认为本身专业知识过硬的前提下,不知天高地厚的报取了一所西南片区在法学专业公认为TOP级的高等院校吗?”
“……是。”
女生犹疑不决的点点头,怔怔的目视他。这两者逻辑是十分吻合的。
“恕我冒昧,您觉得您真的有资格报取A大的研究生吗?”
沈云泽态度淡漠疏离且字字针对,余乐生不由为他的这句话顿足,猛然发现这是与每晚放学后陪他走夜路的温和的沈云泽全然相反的新的角色。
“但是我初试成绩很好,只是复试考砸了而已。”
女生显然是不满他的说法,秀丽的眉峰挤成一团儿。
“为什么初试与复试的成绩会大相径庭,难道不是因为您的备考重心大部分放在了拥有入选资格的初赛场上,而忽略了复试的关键性吗?明明在知道并已经掌握相关规则的前提下,却没有做足充分的准备,不是您的疏漏吗?当然,倘若您因身体因素抑或其他外界因素影响,我的这番话您就当是一个毛头小子的不敬之言。”他有条不紊的阐述,临了又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如果有必要,我会为赵小姐道歉。”
女生眼眶通红,漆黑的眼珠沉在最下面,看着地面沉思了很久,蹙眉道。
“虽然难听,但我刚才认真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也仅限于那一分道理,我现在想要的不是推演复盘我失败的原因,我需要的是一丝暖心的安慰,倘若你就此番思路的斥责我,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了。”
她说这话时郑重的看着眼前尚且青涩的高中生,他的身上套着哪怕在全省都排得上号的光鲜耀眼的红白校服。少年清疏淡雅的气质与裁剪合身的衣服——尽管布料上面并没有奢侈品引人侧目的标签,但从县城走出来,已经富有些许见识的她不难看出从脖颈到鞋尖全是特别的定制款式。这都一一彰显出他的人生注定不平凡,他的世界从一开始便注定要更宽阔平坦。
树荫嘘溜溜的拥成一团,大大小小的枝桠颠颠晃晃的摇曳。
赵小姐柔顺黑亮的发丝随风飘舞着,垂及脚裸的裙摆勾勒出流利纤细的小腿线条。
一阵猛烈的风扫过,她瘦弱的身躯巍峨不动,泛红眼眶里一对眸子异常坚韧。
沈云泽对着她这道坚定的目光,没有过多的表情,嘴角衔着淡淡的笑。
“您现在坚定不移的模样便是最美的,前面的质疑或许扎心。但您应该懂得先抑后扬的道理,您的最终成绩只是恰好出线,并不是因为知识理论的问题,相反,只是在学习的过程中做出了错误的规划,您大可以改正。这点想必你现在比我更清楚。我没有嘲讽与鄙夷的意思。反之,我很敬佩你敢于执着的去追逐自己想要事物的勇气,那不是痴心妄想与痴人说梦,而是差一点儿就能触及的圆满。”
听到这段话,赵小姐不可置信的盯着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很复杂的情感。
她用手背擦拭早已干涸的眼泪,声线由于哭哑了变得很沉重。
“怎么听到后面这几句,不光我心变得软溶溶了,还咂摸到一点你的心酸呢?”
这话从喉咙里出来时还带了点轻笑的颤音,含糊的言语被哗啦啦流淌的河水密实的又蒙上一层罩子。
余乐生手插进衣兜里,懒散的在灯光下踱步,塑胶鞋底摩擦水泥面发出呲呲的清响。他听不见她说了什么,但清楚的听到了沈云泽接下来说的话。
“也还好,现在没以前这么痛苦了,但又被另一种恐惧的阴霾覆盖了。”
余乐生倚着高条儿的路灯铁杆停下来,沈云泽和女生并排坐着背对他。他瞧不清两人面孔上的表情,但多少能感受到这话儿里暗藏的心酸,不由胡思乱想。
他这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怎么每天走路的时候没看出来。
仅仅一个高中生就已经达到能将情感收放自如的程度了吗?会不会太成熟压抑了?还是重担过于负荷索性放弃纠结了?
余乐生正在旁若无人的脑补一场感情大戏,对于俩人剩余的交谈自然罔顾不闻。
他刚才听了沈云泽安慰女生——现在应当称呼为赵小姐的独特方式,脑子里对于“沈云泽”这个人的认知更立体了。他莫名的有一种实感,现在同这位小姐侃侃而谈行止有礼但冷淡疏离的人,才是最真实最本来的沈云泽。
他与沈云泽单独在一起时,通常对方都是温温和和,眸里含笑。久而久之他便被这种错觉蒙蔽,自主的构成了沈云泽是身世虽惨却心志强大,泥潭里儿□□着蹿出来,能圆滑的应付各类探究式的,不怀好意的,充满恶意的唇枪舌剑与艰难挫折的刚毅的人。
但是他忽略了这人也才比他大一岁,哪里炼就了这么柔软而又坚硬的内心。
沈云泽向来对他是与别人不同的,这点儿他并不是看不出来,但思想潮涌似儿的卷过来又带过去,末了还是最坚持他说的“只是想交朋友”的说法。
余乐生心里百感交集,突然觉得自己是挺伪劣的一类人。沈云泽自己身上缠绕着诸多因果,还一心一意的对他这么好,他却始终冷冷淡淡和他保持距离。凭空受着人家的好,零食,衣服,感情都占着了又不给回应,和小情侣谈恋爱一样一方吊着另一方似儿的。
冷风拍打在灯光照耀下惨白的脸上,他皱眉轻轻的甩甩头,强烈的想要剔除刚刚冒出来的歪七扭八的思想,同时另一种思想在他头脑里尖叫呼号。
他从来没有要求沈云泽对他好!甚至说难听点儿,他是一厢情愿上赶着将自己的温情往他这儿送。要不是他每天大晚上定时定点的缠上他,可能目前为止俩人都只是彼此人生路里较为璀璨的一名同学。
朋友都算不上的交情还用情侣做比喻,真是够讽刺的。何况他俩在生理性别上实实在在的归为男性,还用恋爱这种甜美的事情链接两个男生之间的情感。
他用鞋尖刮蹭着粗粝的地面,觉得自己真是看书看多了,人才变得又傻又疯!
他明明白白的质问和拒绝过对方无来由的馈赠,但他就是不听甚至变本加厉,反而愈黏得紧了!
这又怎么能怪他?他明明都告诫过了!但他不死心的就要和自己做朋友!余乐生读了十几年的书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死缠烂打不要脸的人,只能淡漠的无视。
可时间长了,他不光抵制不住他那些自曝式可怜兮兮的家庭遭遇,对于他受到一点儿难受都挡不住了。
所以后来就只能自暴自弃,心想着不就是做个朋友吗?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就心安理得的结交呗!
自从俩人成了真朋友,感情也越来越亲密起来,沈云泽倒也不搞些激进的手段了,也就是放学两人一起说说话,聊聊天之类。
生活里除了多了一个新颖的人,一切又回归正轨起来。
不过思路又转回来,他打心眼里认为沈云泽人很优秀。起码长了一张客观公正的帅脸,成绩好而且人也心细,方才三言两语就哄好了一位想要轻生的小姐。若说不足,无非就是家庭条件差了些,但他具备的其他的好特质不妨碍以后找个实力相当的女朋友,实则他现在处在学校也很受许多女生欢迎青睐。
他盯着沈云泽背影。依稀忆起头一回听见“沈云泽”这个名字,不是在煊赫的年级榜单或学校的颁奖典礼上,而是听闻于本班的女生当中。
当时上完体育课汗水淋漓的回到教室,喝水的功夫便偶然听见几个女生聚在一起,眉飞色舞的比划说高一(15)班有个叫沈云泽的有多么多么帅。
其实这些关乎某某某帅,某某漂亮的校园传闻他向来是持漠不关心的态度。但是沈云泽这个名字他却牢固的烙在了头脑里——因为下午教学楼前的荣誉栏便拆壳换榜了,而沈云泽的名字加粗加深的印在光荣榜中间最上面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