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下
余乐生背上书包混进学生大部队涌出校门。
两排的林荫守护着熟悉的小道,间隔有序的路灯投下一片冷白的光,照亮残破满缺的水泥路。
夹杂在众多归家的莘莘学子中,他走到第十二盏路灯,再往前几步是时隔半月交通局还未遣人前来维修的忽明忽灭的老旧路灯。
以往成对儿的人影缺了一只,只余孤寂的路人。
沈云泽今天没有追上来同他一起走,下课铃刚敲他就拎着斜挎包一呲溜跑了出去。
一旦适应了有人陪伴,再想重返旧日的孤独便变得难以接受起来。
兴许连余乐生自己都没察觉步频降低,步幅减小。
他走到那盏忽闪忽闪的路灯,一眨眼间有只手拿着盆扭曲的深绿色仙人掌悬在他眼前。
余乐生蓦地被骇退半步,腰间却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揽住防止摔倒。
“道歉的赔礼。”
他转头对上沈云泽漆黑的瞳孔,一张英俊的面孔近在咫尺。
见到来人,余乐生惊惧的心落下来,边迈步边接过询问。
“你下课就去买了这个?”
他摆弄着手里少量棉花填充的苗条仙人掌,连接着的土黄色软盆似乎有个硬实的按钮。
“店门口摆着这个,会说话还能动,买来赔罪。”沈云泽看向不太美观的幼稚玩具,愧疚说,“今天化学课的事情很抱歉。”
“我说过了没关系。”余乐生还在研究手里的丑陋玩具,他记得在别人手里看到这东西会说话,怎么按动按钮后还是没动静。
“要按这里。”沈云泽突然包裹住他的手,从指缝里穿过把仙人掌的某个机关往右掰动。
余乐生还没来得及斥责他的谮越之举,仙人掌就开始咦咦哇哇的在他手里搔首弄姿。
“余乐生,可以原谅我吗?”
糟糕的外壳里传出来经玩具粗陋模仿后的魔性变音。
“余乐生,可以……”
第二遍甚至还没说完,就被强硬推动了关机键。
“你自己拿回家摆床头。”余乐生粗暴的往他手里塞。
“余乐生,可以原谅我吗?余乐生,可以原谅我吗?余乐生,可以……”
事实胜于雄辩,沈云泽沉默的再次拨动按钮。
余乐生一把夺过将刺耳的声音关闭。
“我觉得还……”沈云泽欲要辩解,只见仙人掌被他当成柄短剑横在面门。
“闭嘴。”
余乐生眼神锋利,拿着仙人掌往他胸口一拍。
沈云泽伸手险险接住,可怜兮兮的低垂脑袋。
“很难接受吗?”
“很难。”
余乐生斩钉截铁的说。
“真的不原谅我吗?”
“我从来没怪过你。”
余乐生觉得真是被个神经病缠上了,讲了百八十遍“没关系”就跟装聋一样。
“你的态度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沈云泽说话带着点鼻音,还有明显的哭腔
“我怎么……沈云泽?”余乐生感觉话音里情绪不对,匆忙朝旁边人伸出手。
“你别哭好不好?”余乐生抓住他胳膊,语气柔软下来。
沈云泽“呜”了一声,演得跟真的似的,“你嫌弃我送给你的礼物。”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收好拿回去好吗?”余乐生顺着他手抓住仙人掌玩具要抱在怀里。
“你抱抱我。”
沈云泽掀起眼皮看他,无辜的表情着实令人不好拒绝。
但是余乐生不是常人,本来还带有怜悯的心在听到这句话顿时冷下来。
“沈云泽,很感谢你能顾及我的感受,并为今天的欺骗送礼致歉,但是你没有必要利用这次的道歉机会再暗设一个为达取下一目的阴谋。”
话刚一出口,余乐生就后悔了,“阴谋”两字把沈云泽的情义贬得一文不值。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身侧的人语气明显失落,一动不动凝视着他,眼神深邃又悲凉。
“我以为你会喜欢我的礼物,但你一开始就无情拒绝了。自幼父母离异,对于新交或是旧日的真心与不真心的朋友,我都以一种近乎卑微的态度小心翼翼去维持来之不易的友情。从高一开始,你的名字频繁登上光荣榜,是老师们提起便赞口不绝的好学生,是同学心中钦羡仰慕的类比偶像般的存在,我也是众多仰慕者中的寥寥一员,每次在食堂,操场或教学楼遥遥看见你时,我都是激动难捱的。”
沈云泽将视线投向奔流不息的十字路口,用悲痛的口吻往下倾述。
“但是我个人卑怯的心理使我从来都只敢远远看着。我没有想到能和你分到同一个班,所以开学当我看见你背着光走进门时,我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激动得想立刻冲上去握住你的手说‘我们交个朋友吧!’,然而自卑心作祟,我非但不敢反而还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后来几天的夜晚我总是辗转难眠,因为已经痴狂于‘想和你交朋友’这个念头了。没想到在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们真的成了朋友。”
“我的朋友没有这么优秀的,也没有……我一直很珍惜这段友谊。我想和你多说话,想让你多关注我,所以用卑劣的欺骗渴望促进与维护这段友谊。但你发现了。”
“对不起,是我的内心太阴暗,是我太渴望友谊,所以用见不得人的肮脏想法来促我们之间关系。友情本来是纯洁的,是我有病,是我脑子有问题…… ”
“沈云泽,别说了!”
余乐生静静听了很久,闻言终于听不下去厉声喝住。
“我,我对不起……”
沈云泽脸上布满慌张与无措,这两种表情或许是生平第一次交替出现在他向来冰冷的面孔。
余乐生将仙人掌抵在他胸口,看起来有些暴躁的说。
“拿着!”
沈云泽两只手赶紧捧住,以为他更嫌弃了,含糊不清“呜呜”的真似要哭出声来。
但是面前的男生只是紧蹙着额,二话不说搂上他腰,脑袋紧埋在他肩胛。
拿着仙人掌的手在空中凝滞片刻,然后毫不客气的回揽住他。
余乐生感觉到身体上猛地承受到一份重量,沈云泽几乎半个人都倾倒在自己怀里。
他以为是沈云泽多年来的心理压力太重,如今黑夜里温情的一抱令他卸除防御松懈下来,欣慰带点无奈的说。
“要是拥抱能让你好一些,就多抱会儿吧。”
路边人挺多的,余乐生还是感到有些尴尬,羞耻心使他贴对方贴得更紧,以免被同学认了出来。
耳畔发出低低的笑声,沈云泽并不安分的摸上他细白的脖颈。
余乐生敏感的提肩一缩,下意识的推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男生,明明不悦但还是语气温和道。
“心情好些了吗?好些了就回家吧,我很抱歉又令你回想起不堪的往事,希望你不要介意。”
借着路灯微弱的光,沈云泽谛视着面前这张心口不一的脸,唇角向上勾起。
“谢谢你,那些往事是我个人的问题,你不用自责内疚。嗯,刚才不好意思,我想找你胳膊的,但是情绪激动一时找错了。”
哪怕余乐生只抬头一秒,就会看见对方瞳孔里装满的不怀好意与奸计得逞的得意。
但他此刻眉头紧皱,闻言只是心不在焉的回了句“没事”。
沈云泽把玩了一会丑陋的仙人掌,小心翼翼的举到垂眸出神的男生面前,语气带着央求。
“能不能不拒绝它?”
余乐生沉默的接过仙人掌,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的平淡说。
“很晚了,回家吧。”
“好,以后我心情不好你还会抱我吗?”
余乐生本来都转过身要往前走了,后面低沉的嗓音传来,迫使他的脚步停住。
“会。”
余乐生语气坚决,因为不敢用一个由于童年阴影可能患有心理疾病者的不稳定患者的情绪作为赌注。
“谢……”
一辆大卡车驮着货物轰隆隆经过,盖过了身后的声音,余乐生就踏着这沉重的和声,没有留恋的与沈云泽渐行渐远。
他手里还攥那朵能发出极度魔性的鬼哭狼嚎仙人掌。若有所思沈云泽对于种种异常行为给出的解释,但向来缜密的思维竟然勘不破从他嘴里吐露出的字字饱含真情的词句。
沈云泽毫无保留的向一个认识不久的同学倾述儿时的苦难,只是因为景仰已久的欣赏与对友谊的渴望。
这种渴望的强烈度驱使一个长久对外界保持冷漠的理智且极为优秀的人,甚至愿意放下身段去讨求一个不熟的人的简单拥抱。
余乐生是不太能剖析一个从外形到修养都足够上等的人,会热切的追求和期盼比自己综合实力更弱的选手吗?
起码余乐生不认为自己身上拥有值得这种狂热与忠贞的特性。
退而求其次的讲,即使有,也不该是沈云泽作为当头者。
也许更为确切的说,沈云泽今晚利用道歉欲求达到目的的想法本身并不是出于遭受过创伤的阴暗心理,而是在他的脑袋里,确确实实,心知肚明的做好了为上演“得到一个拥抱”而精心谋划的一场虚假的苦情戏。
否则,他最后一句告别的侧重点不应该落在“以后我心情不好你还会拥抱我吗?”这一明显不是该戏码的重点问题上。
为了塑造自幼家庭穷困潦倒,而造就心理扭曲的悲情少年形象,应该再次曝光“朋友”“童年”“父母”诸如此类能够加深对方内疚感的词。
然而他没有,他只提了一个关乎情绪的简单的拥抱问题。这一诉求的激烈程度远甚之前对友谊的渴望感。
但余乐生和他只是一个认识不到半个学期的普通同学,这样的情感是不应该在短短两个月产生的!
余乐生双眉紧扣,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小区楼下,家家户户柔和的灯光为归来者指引前路,暖黄色的光团飘忽在辰星可数的黑夜。
循着小路往前走着,冰凉的瓷砖反射出寒冷的月光,他按下停留在高层的电梯键,盯着鲜亮的每隔一秒就变换一次的数字红光出神。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沈云泽可能就只是一个从小经历过太多磨难的可怜孩子,对于感情的需要更为敏感也更珍惜。而他,也就是自己,恰恰满足了他心目中关乎“朋友”的塑造。也就是说,沈云泽美化了并不熟悉的余乐生这个个体,又正逢其时的被其身上某些特制所吸引,因而热衷于追求这段单项付出的友谊。
单项付出似乎不太对,他自己在被追求的过程中有意无意给予了其定向反馈,不然沈云泽在短时间的语言与行为上不会愈发得寸进尺。
余乐生抓住钥匙打开门,随着一声“咔嚓”,运转的脑袋也如同抽取了发条强制关机,便抛开那些糟心的复杂事,闲适下来。
“爸妈,我回来了。”
他换鞋进门第一件事除了与父母打句招呼,就是径直往房间走,打开白木柜子将仙人掌放进去立即锁起来。
余乐生边找睡衣边想着,就让它待在这柜子里彻彻底底的腐烂吧,连同打结的情感与虚妄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