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出一本文集,柳清霄离开了书房。马车自长街行过,与下衙的青袍擦肩而过,偶然一阵私语。
此时已近黄昏。
太阳西沉,天际一片橙红。随着时间流淌,苍穹渐渐模糊,气温也随之回缓。
榕树下的妇人老者又搬着板凳聚集在一起,闲聊着上京的八卦。说书先生也在其中行走,收集下一次醒木下跌宕起伏的世界碎片。
“你们别争了,要我看还是飞平公子更胜一筹。”黑子随意掷在棋盘上,打乱一局龙虎斗。
在对手得意的表情中,输掉一局的老人回头,对着正争论着的几人不耐烦的吼道。
“单老头,你凭什么这么说?”刚才争得最热烈的妇人不满的回头,明显她是持其它意见的。
“就是,新征公子的才名可是公认的。梁州第一人,上京也独占鳌头。范飞平是谁?从前都没听过。”
“什么叫上京也独占鳌头?唐小少爷可不认这个。你不能因为小少爷不慕名利就把人忘记了。”
“我倒觉得单老头说的很对,飞平公子的文章可是连国子监太傅都夸的。”
众人一边磕着晒干的南瓜子一边吵吵嚷嚷,俄而又引来几人。
争吵得最大声的妇人拎着布兜一人给抓了一把自家晒的瓜子。并不忘嘱咐他们支持自己。
可惜此举收效甚微,几人拿到瓜子的下一刻就杨声支持起了自己看好的人。
还有已经提前表态过的,看妇人不给自己发,伸手在瓜子兜里自取了。
面对妇人的瞪视,自取的女子摇晃着发髻装无辜。
妇人瞪了瞪也没说什么,把布兜收起来,暗啐一句浪费。
“很简单。”单老头单手撑着棋桌子,将身体转了半圈,正对着吵嚷成一团的支持者们。
又从棋盘边摸出一把蒲扇摇着,捋捋胡子,一派睿智沉稳。如果忽视被拿走蒲扇的对弈人愤怒的脸,便是绝好的风雅闲士画景了。
“范飞平乃京畿人士,其余几位可都是常住上京的。”
说到这里,他见棋盘对面的人已经把棋子捡好了,伸手将两人的棋盒调换了一下,于是对面刚缓下去的神情又愤怒了。
章老头假装没看见,刚才之所以输肯定是黑棋和自己不和。
“外来之人打擂,能赢得守擂者同样的名声,成为被你们争论的对象。至少从扬名这方面来说,已经超出其它人了。”
这种角度却是第一次听说,但也的确无可反驳。
妇人听到点了点头,然后抓了一把南瓜子到棋盘上,继续问道:
“单老头,你儿子不是在顺天府吗?你跟我们说说,这些秀才这么招摇。是不是真的像传言中那样,名声有利于科举啊。”
“对啊对啊,说说呗!”众人全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
“我家那小子也要考科举的,要是真的,我回去就跟家里说,花点钱也去参加什么文会,杨个名。”
这话一出,周围人便更热心了。章老头见此,站起身来,狠咳一声让众人安静下来。
才开口道:“这事说真也真,说不真也不真。”
“你这是什么话?”众人均不满这种敷衍的回答。
“说真就是,上京就这么大,如果才名出众,总是会传入考官耳朵。纵使考场糊名,文风总是不变的。”
“说不真就是,上京这么多人,若非像范瑾唐迎汤幸这种才气绝佳者,谁会在乎你文风如何呢?”
章老头一摊手,“说到底,科举还是以文章取士,而非名声。”
……
当最后一缕阳光隐没于地平线下,夜幕降临。
繁星在墨兰的天幕上闪烁,幌着观星台的人眼;昆虫在茂盛的草木间歌唱,抚着夜行人的焦躁。
榕树下的乘凉人已经散得干净,章老头最后带着六比五的胜率满意的跟老友道别。
柳清霄行走在灯火通明的路上,像是走在上班的途中。虽然其实跟上班也没差许多,定安侯就是妥妥的甲方。
话说,现在定安侯都已经不在派下人来传讯了。从某一次开始,就变成了唐迎主动前往住院。
真是,越来越敷衍了。
柳清霄心中叹息。
不过在叹息敷衍之余,他也意识到,唐迎的自由度越来越大了。
虽然他基本没去过书房外的其它地方。但唐迎现在去见定安侯,已经不再需要通传了。
换句话说,候府防护最严密的地点,不再对唐迎设防了。
……
“候府的地道已经封过了。”定安侯从桌上拿出一张图,图上是纵横交错的路线,上面包含了整个候府的布局。
柳清霄看过画上涂抹的那些部分,发现自家地下已经漏得跟筛子一样了。甚至让人怀疑,为什么这地方还没塌下去。
“上京的地道太多了,这确实已不再是安全的后路。”上次挖地道跟其它人相撞之后,定安侯就遣人去查了上京能工巧匠。
得到的消息是,土木工作者在一段时间内已经供不应求了。
这并非好事。
天子脚下,皇城根上。挖地道都挖到合流了,挖土的人都供不应求了。
陛下又不是眼瞎耳聋之人,还能不知道?
“只不知陛下为何会放任此时,甚至……”
定安侯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从前并未有如此多汲汲于地道,今年以来徒然增加了许多人家,一时竟成风气。”
“很难说全不由人引导。”
定安侯叹到,“更多的还没了解到,但上京确有不少风水师向主家建议此事。一问只说有利风水。”
但从前却从未有过此种言论。
柳清霄抬头,“大伯是说,引导者来自……”他向上指了指。
定安侯沉默的点头,过会儿又问:“还能有谁?”
柳清霄也沉默了,确实,还能有谁?但凡不出自上令,如何能这般放任。
还是那句话,陛下又不是眼瞎耳聋之人。
不是说其它势力没有能力暗中引导。而是说,若非出自上意,凭什么上京一片安稳?
柳清霄想了想,问道:“那我们封地道……”岂不是弄巧成拙?
定安侯将布局图向唐迎推了一点,“并未封完,还保留了几条。”
柳清霄这才低下头仔细看,果然还有保留着的。比如……那一个瓢泼雨夜中,唐迎行走的那一条暗道。
柳清霄的手在暗道上划过,未曾停留。
却突然意识到,这薄薄的一张纸,其实是候府的命门。定安侯轻飘飘摊给他看的,是定安侯府的生路,也是定安侯府的死穴。
纸上甚至标注出了候府所有的密室以及暗门。
一时竟有些无言。
“你觉得……陛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定安侯见他看完,直觉唐迎已经记下了。
于是将布局图收了回来,卷成一团。随手揭开灯罩,将之点燃了。
柳清霄的目光随着火光明灭,陷入沉思。
陛下的这种行为是没有任何理由的,从无先例,也无参照。唐迎自然是想不通的。
但是,从一个现代人的角度思考。如果我知道上京地下被挖成筛子的话……我会因为什么原因放任,甚至引导?
地下纵横交错的网络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自然是有的。
柳清霄抬头。
上京……没有完整的下水道系统。
而那些由各个富户建造的联通到自己家中的地道,就是免费的、初始的下水道雏形。
如果是励志进行工业革命的潭潇越,她的规划中有这一项工程可是太正常了。
工业革命必然伴随着人口的迁移,当上京拥挤不堪,现有的下水道体系必然被爆破。
这并非是因为工部官员不够聪慧。而是,没有人猜的到,工业革命下的首都,将虹吸多少人,产生多少垃圾。
除了站在未来的人。
唐迎摇了摇头,“陛下天威难测,功铸千秋。”
就算心中已经有了猜测,柳清霄也不准备现在跟大伯说明。
现在其实并没有下水道的概念。
上京依靠的大多还是粪夫,在每个清晨来往于城门巷道。
搓下水道是一个庞大的工程,陛下甚至未必将此事纳入议程。就算有了计划,唐迎也绝不可能知道,亦不该猜到。
不过柳清霄下一封送往太延的信倒是已经被他填上内容了。
“大伯,小侄觉得。陛下不对纵横上京的密道进行管理,会不是是因为,陛下觉得,这些地道并非无用?”
柳清霄搓着手,说着旁敲侧击的话:“或许陛下是想要利用地道做些什么,所以放任了上京高官贵胄们的作为。”
等待有朝一日收为国用。
定安侯沉默不语,好久才舒了口气,将心中沉甸的压迫感压下去,问道:“那你觉得,封掉的密道要重新挖开吗?”
挖也是帮皇帝挖。
柳清霄都怀疑,禁卫军的人已经在上京的地道中走过不止一趟了。
“虽然不知道上京有多少人家想到了这步,但自古以来都讲究一个有备无患。”
柳清霄看着手中的会议记录,若是有遭一日,多一条路又何尝不好。
帮皇帝挖又有什么关系。日后真的建成了地下排污系统,反而更吸引人往地下钻去。
“只是地道的出口得注意一下,不能再将其作为后路来看待。”
“这是自然。”定安侯点头,“这只是候府为陛下做事。”
说完,书房又是一阵安静,定安侯看着烛火道:“若非上次意外,谁能想到上京竟然多了这么多地道。”
柳清霄看着大伯,这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吗?
他之前只是没往这个方向考虑,一旦纳入考量便觉得理所当然了。
地道这东西向来是国人狡兔三窟的不二选择。
地道战可不是说说而已,至少现在还没听说有人把灶台变成地道出入口,已经是很好了。
不过,看了一会儿,柳清霄也意识到了。
定安侯想不到的并非是上京的地道数量,而是陛下竟然暗中引导人挖地道。
定安侯从来只害怕龙椅上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