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时，床脚坐着一个背影，是林鸥。我感到时间还早，悄悄又闭上眼睛。

林鸥一动不动，我猜他将意识接入了网络，在信息海洋的某处遨游。阳光正透过帘子，落在对面墙上。细小的灰尘舞着，隐没在光柱之外。

昨晚我们从湖边回到屋子，一路上他都没说话，将我发配回房间后，就回自己房间休息了。我在疲倦之中迅速入睡，没来得及细想他说那番话的缘由。

我闭着眼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或许他的记忆并未完全地被封锁，而是漏出了一些碎片。他所说的极有可能是他实际经历过的，而其中的“我们”，可能是另一个世界里不同的个体。正因如此，那些有趣的对话即便真实发生过，也和我没有关系。

我翻了个身，避开窗外的光线。我并不在意他说的是否属实，只是好奇着另一个世界是否存在着另一个我。

难道我们的映射——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的翻版——也彼此熟识吗？我忍不住坐了起来。林鸥仍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我仔细观察，见他后颈的接口连着一截数据线，线的另一端垂在地板上。我向前挪动，看清了数据线所接的设备。

原来如此，这个电子脑专家并不是在上网，而是在脑内放电影呢。

我的床的底座上带有三个并排的抽屉，此时一个抽屉已被拉开，原来并非真的抽屉，而是长方体状的灰色仪器——一个记忆容器。

除了人脑外，一切记录生命数据的设备都可以叫做记忆容器。拥有电子脑的人们可以非常方便地读取其中的内容。

我下了床，仔细看那设备。面板上闪烁着指示灯，排列着各种式样的接口。林鸥的电子脑正以数据线与其中一个接口相连。除接口外，面板上还备着两副配套的目镜。

“原来我昨晚睡在这机器的上面……”我低声道。

林鸥闭着眼，连睫毛的影也是静止的，简直像老僧入定。

“你房间好像也有这个，为什么非要来我这里用？有电子脑也不必这样炫耀吧。”

林鸥慢慢睁开了眼。

“抱歉，我刚刚太沉浸，没发现你醒了。”他眨眼笑道，“你说什么？”

“你在看什么？”

“这是记忆容器，帮助我们记忆和梳理一切。”他用两指轻轻拔下数据线，“我一般在自己房间的那台上整理自己的记忆，这一台是为你准备的，里面已经有了内容。有空你可以看看。”

他拈起面板上的目镜：“你可以戴上这个。”

我依言戴上，仍能透过镜片看见林鸥。“我爸爸也有一台这个机器，做成壁柜的样子，放在书房里。他多数时间用它来上网，他喜欢炒股和打牌。”

“记忆容器当然也有联网的功能。”林鸥点头。

我输入自己的身份。容器认出了我，进入了操作界面。许多承载着记忆的文件夹呈现在眼前。

“这些是你的记忆吗？”

“不仅仅有我的，还有各种各样的人的记忆。我觉得这些会对你有帮助。”他捏住眼镜的一脚，“现在不必看，我们得出发去实验室了。”

我取下眼镜，“这么早就去？”

“我想带你见一个人。我们需要登入网络才能找到她。”

我心中的紧张大于期待，因为我的上网技能向来很一般，更别说搜寻什么人了。成为监护者肯定需要学会这些。

“本想让你多睡一会儿的。”他以为我的沉默源于没睡醒，笑道。他拍了拍床铺，“别担心这个机器，它对睡眠基本没有影响。它就像有生命一样，你夜里可以听见它的呼吸。”

他看着我惊讶的神色，笑着走出去。他穿着浅蓝衬衫，已梳过头发，眼中澄澈，毫无阴影，像极了在学校时无忧无虑的样子。

我匆匆洗漱，经过林鸥的房间。房间收拾过，比昨天整洁得多。床座上有三个大抽屉，分明也是一台记忆容器。

客厅笼罩在淡薄的晨光中，一面墙上也嵌满了抽屉状的设施，从天花板直到地面，似乎说明墙中也有某种容器。朝南的窗外是逐渐明亮的花园，灌木的枝条晃动，将游走的光线投在窗前。

老赵在楼梯下等着我。袖子挽在肘上，手中拎着猫食盆。 “今天林鸥要去实验室，带你去熟悉一下。”他抬头道，“你登入网络以后，就去看看以往的监护人日志。学着怎么写。”

“您有电子脑吗？”我问。

他敲敲太阳穴。“老早以前就有了，老型号。”

“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问手术后的感觉？” 他露出微笑，“每个人都不一样。”

我感到手心发黏：“我没有电子脑，对那些知识也一无所知。那些数据的知识。”

“你可以从登入网络学起。林鸥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他一定能解答你的疑惑。”

我并没有感到安慰，但闻见了煎蛋的味道。或许按部就班才是最好的选择。我呼出一口气，朝厨房走去。

林鸥倚在水池边，端盘子吃着鸡蛋。他问我要不要咖啡。我犹豫一下，点了头。

我拿盘子盛了几样东西，也学他的样站着吃。他正从锅子里舀咖啡，却突然放下勺，站在小窗边凝神倾听。

他宣布：“来了一种新的小鸟，叫声就像狗叫。”他眯着眼睛寻鸟。

我一面咀嚼，一面抛出昨晚以来的困扰：“你说我们以前一起去过湖边。我想知道，究竟是哪个湖？”

他仍望着窗外，片刻后转头，将下唇抿进了嘴里。

“或许在遥远的千里之外。或许在D35。”他苦笑道。

或许他记忆中的我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他和我。又或许，这只是他的谎言和幻觉，但我不敢肯定。

“就像一个梦，被忘的差不多了。”他低头道，“即便是上辈子的事，也只能等到锁被打开之后才知道。”

他一面搅拌咖啡一面思索。他将杯子放在我面前。我尝了尝，糖放得太多了。

“我并不想隐瞒什么，”他终于开口，“我会把一切弄清楚，再全部告诉你。”

我喝完了咖啡。他在水池边洗碟子，又说，“你听，小鸟还在叫。”

我听不见那只鸟。他的听觉比我敏锐。

太阳升起来了，鸟儿合唱的兴头不减，我们穿越小花园，推开铁门，走到大院子中。我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树木掩映中普通的房顶。谁能想到，这建筑中隐藏着如此多的容器呢？这么多的设备，不像是仅为林鸥一人准备。

实验室和住所相邻，林鸥玩笑说，从实验室的外窗甚至可以翻进他房间的阳台。我们迈入实验室侧门，走廊上十分静寂，咖啡机亮着小灯，发出轻微的运作声。走廊横贯南北两侧，穿过了位于中心的大厅，大厅上面是天井，清晨的微光透过顶棚洒下来。大门尚未打开，只有用于登记访客的小电子屏在发着亮。

林鸥顺着走廊下去，推开一扇边门，在窄楼梯上爬了几转，打开了标示着三楼的门。我惊讶于他走路又快又没有声音，像个猫一般。

我们拐过弯，就来到一扇门前。我和远民昨天就是在这里遇见，门后似乎就是做实验的区域。

林鸥让我在门边的电子屏中录入指纹，大门打开，内部仍是一条走廊，两侧的门都紧闭着。顺着下去，就能看见贯通建筑的天井，走廊在此分为两道，环绕井边各半圈，在另一头又合上。我跟着林鸥，走上右边那道。林鸥推开一扇门，示意我跟进去。这房间又窄又深，靠墙两侧各放置一列电脑，只留一人宽的过道，布置很像是网吧。

“我们不是来打游戏。”林鸥好像知道我的想法，抓了抓脑袋，“但是，接下来要做的也算是个游戏。请你不要告诉远民。”

我摇摇头。我的职责毕竟是写日志，必须记录一切。

林鸥叹气。“至少不要主动告诉她。等她问你再说。”

林鸥连接了电脑和自己的接口，输入一连串的指令。他回头道：“我先探路，你等等就好。”

“你这是在……”我问。

他依旧对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

我分辨着流水般的代码，终于，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的名称吸引了我的视线。

“这和‘地图’有关系吗？”我认出了那个名称。

他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对，我正在向‘地图’发出请求。”

“谁的地图？”我睁大眼。

“谁的都不是。”他解释道，“是大家的地图，最大的地图。但今天我们恐怕只能见识它的一角。”

“你是说那个‘地图’组织吗？”

他慢慢摇头。“‘地图’和‘地图’组织确实有关联，但不完全是一回事。”

我抱起双臂，暂时闭了嘴。待他停下手，数据也暂停更新后，他终于回身看我，拍拍我的手肘，“别这样看我。我会带你进入‘地图’，带你去见里边的一个人。在这件事上，我绝不故弄玄虚。”

见我点头，他笑了。“我不晓得你对‘地图’组织是什么看法，但我挺喜欢它。它是我们解决疑惑的工具。”

他指向身边的机位，“你也来。用实验室的身份登入，就像穿了铠甲，我们的防壁可不是吃素的。”

我戴上目镜和耳机，任由黑暗笼罩我的感官。渐渐地，光线在眼前聚集，我听见林鸥的语音，“上网时的保护越多越好。在实验室这里有替身防壁可以用。你不在实验室，也要确保有替身防壁，再接入别的地方。”

视野下方是大片深灰色，是一个延展的行动平面，类似于旷野。上方的白色像是天。旷野远处有棵树，我便向着树走去。

“孔菲，你能看见我吗？”林鸥在召唤。

我走近树下，看清了他是什么形象，忍不住笑了。一只大白鹅。

“我喜欢这样子。”他解释道。“等有时间了，我再做一个更好看的鸟。”

我跟在他摇摆的步子后面。随着我们出发，旷野的景色飞速变换，无数的站点在身侧闪过。没等我一一辨认，林鸥就慢下来，拐入一条绿色的岔道。

我们在丛林中穿行。林鸥伸长脖子，扫雷似地寻觅着什么。他忽而抬头，我也朝前方看去，还是树丛，但树丛外边似乎传来了潺潺水声。

“我们进入地图了。”他放轻声音，垂下了脖颈。“闲人的收容所，遗物的回收站。人们最终都在这里获得一席之地。”